小楼内外对峙了两个时辰,期间周问鹤想过许多方法,始终难以踏出一步。众人情绪越来越低落,区丈夫忍不住哀声叹道:“原以为是栖身的安室利处,谁想到成了监下囚徒。”窗外的脑袋依然在水中浮沉不定,也不见疲劳,反而越聚越多,照这个数量,就算是退了潮,带上孩子也万无侥幸之理。
小黄蝉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却苦了为他疗毒的薛温,如今他看上去比之早晨要憔悴许多,仿佛熬了几宿的大夜。区丈夫急忙招呼他就地躺一会儿,薛煮剑却执拗地强站起身。
“区先生言重了,在下精神正旺,怎么合得上眼?”他擦了擦满头的虚汗,白纸一般的脸上勉力挤出一个笑容,“不如现在跟咱们讲一讲,你那个刀法是怎么来的?”
周问鹤知道好友是故意岔开话题,却也不便揭穿。他自是了解这位薛壮士的秉性,当前这等光景,劝他闭目躺下,恐怕只会让他更心焦,而心焦恰恰是现在对薛温最不利的状态,心堵则百堵,经脉气血无一不受滞;只要心顺畅了,以“夜雨先生”那牛一样的体格,配合他自己悟出的吐纳法门,莫说区区筋骨疲劳,就算跌打损伤,毒药暗算,他用呼吸就可消解干净。
因此他道人也故作轻松地转向说书人:“区先生,左右无事,讲来听听也好。”
区丈夫早已没了先前的豪气,他抽出刀摆弄了几下,才娓娓道来:
“家师皮南北久闻太白楼一战,心向往之,花了七年时间四处求访,只为录得当时赌斗详情,”说书人长叹一声,语气里添上许多感慨,“想那十场赌斗,如今听来场场非凡,仿若神话,家师越是采访明白,越是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他原本只是打算谱成话本,替观山子前辈扬名,到后来,他却完全陷入了当年的那场风云变幻,就好似神游其中,流连忘返。家师日夜揣摩当事各人举止心思,多有所得,不知不觉,自身亦长出英雄气来,他自幼入江湖,本积下许多苦恼,终日思索不得其解,现今心中想,手上写,洋洋洒洒十余万字奔涌而出,将心中那些凿不穿的关窍一一冲开。”
说到这里,区丈夫眼神里复又亮起了光,似乎也被这段往事激起了豪迈:“家师并非武学奇才,也未曾访到当年太白楼上的一招半式,他只是被那些故事启发,刀法自然从心中生出,随着故事展开千变万化,等到话本谱完,刀法也就大成了……”
“……许多人不信这刀法的来历,这也难怪他们,若不是亲眼所见,此等奇事自然难信。”区丈夫虽然嘴里说着理解,眼中却尽是轻蔑之色。
“我信。”周问鹤道,他还是盯着窗外,仿佛心思完全不在故事上,“天下武学本就没有一定之规,古往今来,从佛经道藏中参详出武功的前辈数不胜数。贫道的楼观内功便是来自天家所赐的《开天经》,《三皇经》与《五岳真形图》。另外五姓七家,也多从家传经学中推敲武道。令师的情况与佛家顿悟本是同理,只是令师悟出的不是佛道儒,而是另一层道理。天下道理殊途同归,令师从这道理中领会出武功来,也当是水到渠成。”
“说得好,天下道理一通百通,说不定有后人听到我等今日所为,大受鼓舞,也能揣摩出一招半式。”薛温打趣道,众人都笑了起来,之前的忧患颓丧顿时烟消云散。区丈夫从怀中拿出两个猪胰饼分给众人,众人见状,也不推辞,各拿了一份坐下,三两口吃下肚中。
“一会儿潮水就要开始退了,到时候我会尽量把下面的人引开,小煮,你带其他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区丈夫一怔,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道人,一旁的薛煮剑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我送他们到门口,就回来找你,到时候,区先生,孩子就交给你了。”
“不……等……”一时间,饶是区丈夫如何伶牙俐齿,也不知如何作答。
“区先生,你还有话本要写,别忘了。”周问鹤拍拍说书人的肩膀,“花家的内幕,我们的名声,都要靠先生你扬出去呀。”
区丈夫持刀在手,板起面孔:“你们,是在逼死说书人。”这句话说得很轻,语气也不重,但谁都听得出话语中的决然。薛周二人为难了起来,他们原本扮出笑容,只是要哄骗说书人带着孩子人去寻生路,谁也没想到,平日轻佻散漫的区丈夫也有如此刚强的时刻。房间内顿时陷入沉默。
“我一个人走。”黄蝉忽然开口了,他这话说得心平气和,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稚嫩,仿佛在转眼间已成了大人,“我进来过一次,当然也能出去。我在这里帮不上忙,我安全离开,就是帮你们最大的忙了。”
三个大人对望了一眼,脸上都有些不忍之色,黄蝉反而露出轻松的笑容,似乎是要鼓励三个大人,周问鹤有些难堪地摸摸他的头,然后把最后一口胡饼塞到小童手中:“多吃点。”
(分割线)
又过了两个时辰,日头已经渐渐西偏,周问鹤望向窗外,漫天霞火烧鸦,金红缭乱,黑暗如同高墙一点点地倒将下来,压住了夕辉。水面上的头颅骚动不止,仿佛是嗅到了什么气息。成百上千双木讷浑浊的眼睛在水下开合眨动,死盯住小楼窗口,他们的眼睛张得很大,其中却看不出任何感情。
“不能再等了。”周问鹤说着握紧铁鹤剑,区薛两人走到他身旁,仔细寻找着下面人海的薄弱之处,生死存亡之际,这三人的心反而沉若古井。就在这时,黄蝉忽然喊了一声:“快看!”
天边的水面上,飞来一只巨鸥,速度之快,宛如疾电。刹那间,它在众人眼中身形已经暴涨了好几倍。
“是鸟?”黄蝉问。
“不是……”区丈夫喃喃回答。
“是个人。”周问鹤道,其他人都被这变故惊的瞠目结舌,只有他看着劈风而来的身影,依旧泰然自若,甚至有点想笑,“是个和尚。”
说话间刘给给整个人如同怪鸟一般凌空冲下,直朝水上那些木瓢一样的脑袋飞掠过去,半空中只留下了一连串“磕喇喇”的骨节声。天水间霎时金影乱撒,鬼和尚左臂揽着一个粗布包袱,单出一条右手如同涉鸟拍水一般,在每一个木瓢上都轰了一掌,两只脚仿若蜻蜓点水,踩上那些被拍过却还未及沉没的头颅,如此来回往复,就像一只鱼鹰盘旋在湖面之上。似这般足点手拍,转瞬间就已经在那些水怪头顶上转了好几圈。忽然又是一声长啸,他人已冲天飞起,几个呼吸间落到了另一批木瓢顶上,如法炮制。
水中的涂家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大小小的头颅朝鬼和尚聚拢过去,水面下伸出十几双手,恶鬼也似地来抓刘嵇足腕。就在这时,忽见波涛翻搅,水下无端升起巨浪,浪后一张庞然巨口,带着簌簌吸风之声,朝刘给给盖过来。
这也不知是什么古怪,楼上三人看得心惊肉跳,忽然周问鹤喊了一声:“愣着干什么,下去呀。”一语点醒梦中人,三个各持兵器从窗口一跃而下,如今水上阵型已乱,涂家人的注意力全被鬼和尚带走,三个人在水中犹入无人之境,仗剑横刀直取巨口。
那张口看不出是什么名堂,全无眼鼻手脚,仿佛是卷起了一层湖底,上面又开了张嘴。周问鹤见它全身披砖带木,定然不好切剁,当即展开身形扶摇直上,如白鹤般稳稳落在那物头顶,那张口一心只要吞掉刘嵇,许是仗着木石外壳,全然没有在意周问鹤,道人脚踏巨物,运起楼观内功,双足生根,倒身一剑刺向巨物口中。巨物发出一声闷雷也似的怒鸣,晃起身子想要把道人甩下来,道人祭起浑身解数,贴在它头上如蚁附骨,持剑对着巨口连刺带搅,顿时血溅如雨,腥不可闻。这时周问鹤才发现,那张嘴似乎闭不起来,再联想起它耳眼不齐,定然是个残疾,想来此物化作如今恶神模样,不知是放弃了多少平常人的能力。
那边厢刘给给已经踩着鬼手鬼头,在人群中杀出几个来回,水面于他仿若平地,飞踏蹿跃全无障碍,反倒是藏身水下的涂家人,如今好像全然没了遮挡,婴儿一般暴露在和尚面前,无论左右躲避,始终只有吃掌的份。到最后,水下人全然失去斗志,羊群躲狼一般四散逃开,刘给给依旧是一掌一个,毫不拖泥带水,掌落人走,甚至都未回头看过一眼。
周问鹤足下的东西似乎吃痛已极,身形忽然又抬升三四丈,化作湖中一座横冲直撞的小山,大宅内被他生生犁出一片碎地。周问鹤只觉得被几千头疯牛拉着四面乱甩,直甩得他天颠地倒,日月吞光,眼看已经无力支撑,忽听顶上一声锐啸,刘给给已飘然而至。
周问鹤看见临头落下的和尚,感觉他轻得像是风中飞羽,此般身量如何拦得住这头怪兽?道人艰难地张开口,想要作声警告,鬼和尚一掌已经拍过来了,从道人这边看,这一掌势薄如纸,忽忽悠悠不见着力,但是当它贴到怪物额头上,一股裂地崩天的劲道猛然透掌而出,贯彻怪兽全身。刹那间水天变色,万马齐喑,宇宙仿佛流转一滞,怪兽整个被定在原地,像是被打散了所有生气。
周问鹤眼见怪兽断了呼吸,外加自己下盘力竭,双足已灌不进半点真力,当即撤身从怪兽头顶飞跌下来,也就在他落水的一瞬间,那擎天巨兽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刹那间地动山摇,掀起的巨浪遮天蔽日,仿若升上来一座水山。
饶是铁鹤道人如何警敏,落在水里也失了大半灵通,视觉听觉仿若稠糊混搅在了一起,四下里一片蒙沌不分,真个六根颠倒,难以脱身。他挣扎了好几下,双脚终于踩到实底,心下稍定,忽地有什么东西擦着他身体疾游而过,吓得周问鹤险些在水中摔个四脚朝天。好在那东西只是一味逃命,须臾间就没了动静,只把道人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下心惊肉跳。
恍惚间,周问鹤发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个向上的斜坡,他也顾不得小心,攀着湖底的残砖,手脚并用一路爬出了水面,这时他才发现,潮水已经褪去许多,瓦砾堆重又三三两两地冒了出来,再看四周,水面上漂满了奇形怪状的死人,如一截截木头似地围着道人载浮载沉。
而那干净的和尚,如今背着夕阳稳稳立在小楼楼顶,朝那一片死寂的水域双手合十,肃声高颂佛号:“阿弥陀佛,汝等诸业已消,超生去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2章 第一卷第三十一章【累恨不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