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周问鹤朝楼顶喊了一声，刘嵇仿佛这才留意到他，默然撇下一眼，随后左手轻扬，那一直揽在臂上的包袱脱手而飞，在晚霞中划了一道沉钝的弧线，最后重重落在周问鹤脚边，砸出了一声闷响。
道人弯下腰，解开了那个包袱，发现里面只有三块黑黢黢的铁锭。即使周问鹤这种门外汉，也能看出这是三块好铁，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意无意能从铁上闻出钱塘湖水那淡淡的生腥味。
“那个女娃不是一直喊着要剑胚吗？把这个交给她吧。”
“这是……”
“在老宅内找到的，本来有一大箱，其余的我都抛进湖里了。”
周问鹤轻轻抚过铁锭表面，手指传来的触感仿佛化作狂喜，与他脑海中的旋律激荡和鸣。道人闭上眼睛，努力压下心中的颠迷，许久之后，他才喃喃道：
“宇文家人没撒谎……剑胚……果然是涂家人给山庄的……戴老爷……对顾氏……没说实话……”
“花家丢失的古铁价值非凡，顾氏如此上心，自不单单是将它看作剑胚一枚。”鬼和尚道，“你手里这三块古铁亦非常物，加在一起，兴许能抵过丢失的那一块。”
“顾氏既然对涂家这么感兴趣，何不甩开花家自己派人来接触？”
“因为顾氏不能肯定涂家的存在，他们只是感觉花家在铸剑一事上遮遮掩掩。当然，顾氏在江左手眼通天，也许他们早已猜到了钱塘湖中暗藏交易，甚至或多或少打听到湖底有这么一个家族，但再往下查，就寸步难行了。”
“所以冼冲才会对剑胚的来历穷追猛打？”
“冼冲太年轻了，她要是稍微讲究一点手腕，说不定已经把山庄上上下下查透了。”
此时已然来到白昼尽头，湖面上越来越暗，周问鹤目光所及无一不是缓缓遁入黑影之中。唯有大和尚登高见日，依然沐浴在落晖下，望之仿佛金身菩萨。
“对冼冲来说，宇文家才是当务之急，但她也一点都不想放弃古铁，不知通过何处的关窍，她能请来李无面与自己合作，想必现在，人已经到了。”
“确实到了。”周问鹤恨声回答，“雁塔书院宋夫子已经遭姓李的毒手。”
“不，”刘给给的声音不急不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闲事，“我是说，他已经到这里了。”
周问鹤顿时浑身一冷，那个骨节粗大的身影仿佛眼看着就要从他的脑海里扑出来。
“没有活口了！”薛温这时跑到周问鹤身边，他的脸上杀气腾腾，跟道人回忆中的好友完全判若两人。周问鹤忽然有些害怕，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薛煮剑两眼泛光，抬头高声招呼刘嵇：“大师，随我们一同杀去祠堂，救回宇文家小公子如何？”他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听上去似饮醇醪，如痴如醉。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湖中漂尸在随着回响浮沉悠悠。
区丈夫与黄蝉也赶了过来，说书人的眼神涣散，脸上写满迷惘，不用问也看得出来，真实的上阵厮杀与他想象中有天壤之别。周问鹤猜测，如果区先生日后的话本再涉及生死拼斗，读起来应该会有别样滋味。小黄蝉是三人中最正常的一个，他故作镇定地趟过湖水，稚嫩的双眼拒绝跟任何活人死人对视。眼见他小小年纪，却能压抑住当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周问鹤不得不由衷佩服。
刘给给瞥了一眼薛温，不温不凉地扔下一句话：“你先缓一缓。”随后，他便双手合十，朗声唱诵起来：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听着梵音袅袅，周问鹤的心也渐渐清凉下来。余晖如芒，在明暗相融处绵密交织，道人立于黯淡水波里，看着上头那轮金红僧影，这道视线仿佛是从六道苦悲中直接投向了天堂。此刻，周问鹤才注意到，自己的好友正在瑟瑟发抖，刚才的威武全不知道去了何方。
“怕了？”道人小声问。
“怕了。”薛温回答，语气里又找回昔日的了克制持重。
周问鹤点点头：“怕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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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蝉决定跟众人一同行动，因为如今鬼和尚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往祠堂的路上还能看到零星涂家人，只是构不成任何威胁，它们绝大部分都没有靠过来的胆量，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便落荒而逃。众人涉水而行，穿过塌陷的回廊，爬上一座亭台废墟，从这里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肥硕巨鱼爬在滩涂上喘气，它们体侧已经化出手脚的雏形，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锦鲤的特征，似乎涂家入水后，它们的宠物也跟着变化了。
随着天光黯淡，雾气逐渐涌上了湖面，一行人也终于到达了这条路的尽头。他们面前矗立着一座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就像是一口竖起来的寿材。门匾上的字似乎被反复临描过，给人的感觉既怪诞又肃穆：
“涂家祠堂”
周问鹤望着阴湿的墙面，不自觉警惕起来，这房宇内似乎关着全天下的混沌与不测。湖水不安地拍打着墙脚，仿佛在向此处表达臣服，似有若无的歌声顺着墙沿萦绕不散，犹如一条条根须牢牢捆住这栋建筑，将它绑缚在湖水里。
刘给给没有迟疑，他从亭台废墟纵身跃到祠堂头门上，周薛二人也带着黄蝉区丈夫紧跟在后。从门顶可以瞧见，此为一栋三进的院落，往前看是座飞檐斗拱的享堂，堂前影壁上雕了一个大字，似乎是“孝”，却凭白添了许多笔画，享堂本身四面打空，只用廊柱支撑屋顶，里面怪石林立，却看不见桌椅，正当中立着一个香炉，炉内浸满了湖水，水下还可以看见未熄灭的丝丝殷红。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竟可以在水中点燃。
整座享堂内，只有一个老妪，背着蜗壳，蜷缩在柱底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闯入的四人。周问鹤一行见她孱弱到极点，也没多加留心，一齐飘入到享堂内。蜗壳人还是毫无反应，很难让人不怀疑，她是不是又聋又瞎。
“快看柱子。”薛温忽然喊了一声，周问鹤举目望去，发现四根廊柱上刻满了符号，与花戴案前字符倒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大赟的符号。”刘给给说，“大赟在人间行走时，留下诸多讯息，花家的铁简并非来自钱塘，但简上字符与涂家祖传的符号本出同源。”
“大赟又是什么？”道人问。
“就是那个！”区丈夫已经手指一处抢着作答。
周问鹤顺手指方向望过去，见享堂一角立着尊半人高的雕像。周问鹤走上前仔细打量，眼前所塑似乎是个衣冠楚楚中年男子，英眉朗目，气宇不凡。道人并未见过此人，只觉得他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浙东乡野许多人家都有供奉，但若谈及来历，便有地仙菩萨，尧舜古贤等几百种**。”区丈夫解释说，“我门中一个师姐曾做过考究，原本她只当是一个寻常野祀，但越找下去，就越发现其下盘根错节，深不见底，最后她只查出这大赟的源头上可追溯三代，但流传过程中早已与三教糅杂，难以厘清。”
“涂家人心智已经犹如孩童，乡野走卒也愚不可及，才会把大赟理解为一个人类。不过，也多亏他们蠢钝，在大赟千百种讹传中，挑了最不伤人的一种传下去。”刘给给顿了顿，又问，“你那位师姐，最后结局如何？”
“结局？”区丈夫脸上写满困惑，像是没弄明白和尚的意思，“大师说的什么结局？我那师姐年方三十，才艺武功，门内声望都在蒸蒸日上，据说最近还要有喜事……”
刘给给那无喜无悲的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你那师姐是谁？”
“鼓楼船主，倪妲。”
鬼和尚默然点头，便转过头离开了，仿佛对这个话题忽然失去了兴趣。薛温凑到说书人耳边：“你那师姐真的有喜事？”
“门内都这么传……”
“那马小蔷……”
区丈夫伸手拦住了对方的话头：“我们都在猜，师姐就是为了气他……”
“那大赟到底是谁？”周问鹤受不了这些哑谜，有些气恼地问。
“是让整个钱塘蒙受五百年诅咒的元凶。”鬼和尚回答，他的语气里，竟有了一丝畏惧。
“是一个邪神。”区丈夫在道人耳畔小声说，“各地对其传闻多有不同，好的就说他非常非常好，坏的就说他非常非常坏，要我看……”说书人转头四顾一圈，才重又开口，“这个名头下面，根本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堆神。”
廊柱下的蜗壳人忽然微微直起身子，迈着缓步挪到炉鼎跟前，往里面投了两块铁锭一样的东西。炉火随之跳爆了一下，然后蜗壳人张开身体攀附在炉壁上，似乎是在舔舐铁锈。众人看着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沉默，他们早先已见惯了涂家人诸多神通，如今才知道涂家还有这类孱弱之流，想必她族人留她在这里，也是让其自生自灭。
“这些都是大赟的杰作吗？”道人指着蜗壳人问。
“杰作？远远算不上。他们只是沾上上了大赟的诅咒。那诅咒出现在万世之前，远本长存海中，后有一星半点，随泥沙淤积困于钱塘，久而久之传到涂家人身上。本来，那污秽也只能破败门户，涂家沾染上了，可能人丁凋敝，最多也是绝嗣而已，上下千年里这样因为招了浊垢，不明不白消亡的人家数不胜数。然而涂家的踏摇歌却将诅咒唤醒了，从此涂家人不生不灭，遗毒百年。”
“那古铁呢？也是大赟所赐吗？”薛煮剑问。
“古越国时，对大赟的崇拜曾经如火如荼。当时有奇人把梦中所悟结合到铸铁中，创造出了第一批古铁，涂家人世代钻研，也只是找回了古越技术的十分之一，而花家丢失的那一块，算是涂家最成功的作品，但那也是在一块古越铁锭上完成的。”
“大师的意思，是说这铁是故人从梦中悟出的铸造法门？”薛温有些不能接受。
“未必是铸造，我如果说，这铁是在宣诵中凭空出现的，你相信吗？”
薛温茫然摇摇头。
“其中细节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然则你们花家想要通过熔铸锻打来再复造一块古铁，显然是走错了路。”
周问鹤周上前拍拍好友肩膀：“你也说了，天下的道理万流皆通，三教如此，大赟也当如是，既然皮前辈可以从道理中贯通一门武功，别人自然也可贯通造铁之法，至于是梦中所得，还是悟道所得，其实并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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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第一卷第三十二章【天道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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