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出忽然传来两三声阴笑声，周问鹤不由悚然一惊。再循着声音望去，原来享堂后面，另有一栋破败房舍，此刻正大开着门窗迎向众人。
借着屋檐下两盏飘荡的笼火，可以看出这栋屋舍气派非凡，远胜享堂，只是年月侵剥，早已不堪修补。门窗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瞧不见，望着它们，仿佛是望着一具陈尸的空洞眼窝。
刘给给双手合十，踏着青砖朝后面房舍走去。
“大师？”区丈夫压低嗓音唤了一声。
“你们不是要救人吗？”刘给给淡然道，“那便随贫僧进去。”
“那里是……”
“是寝堂。”
周问鹤略微颔首，望着和尚的背影渐行渐远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凛。道人早先便看出，享堂地上铺的青砖，许多都是刻着字的，但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青砖的古怪。
众人背后的享堂入口处，砖上字迹全都工整明晰，一眼就能认出，无非是“恭友慈顺”之类的好字。但越靠近对面寝堂，砖上的字就越扭结怪异，周问鹤忽然开始止不住地浑身打颤，他不愿去看享堂尽头的文字，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去想象最后那几个字会脱形成什么模样。
周问鹤看到了黄蝉，他已经痛苦地蜷缩在地，薛温与区丈夫则目光涣散，口眼歪斜。只有刘给给是例外，他合掌昂首，踏字而行，仿佛是走在一条从理智到癫狂的不归路上，却一点都不曾受其浸染。
“不要看地上！”僧人高诵一声，仿若天外龙音，震开了四人的枷锁。周问鹤只觉得眼前锦彩千条，不能视物，却又通身轻松，仿佛听到了昔年佛陀贯穿宇宙的狮子吼。
正酣畅欲醉之时，道人被薛温一把扶住，回头看好友，也是双眼放光，神朗气爽，想来佛家所言“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
“涂家人刻这些字时，想必心智也已经不多了。”区丈夫颤声嗫嚅道。
周问鹤没有回答，但心中却不以为然，若真如说书人所言，地上的青砖要么是涂家人变化之前所铺，上面都是好字，要么是变化之后所铺，都是怪符，似此等渐变，难道这一地青砖涂家人且变且铺，一直铺了好多年吗？
虽然不能言明，但道人总有一种感觉，脚上这些谵妄鬼符，并非涂家人的杰作，而是因为靠寝堂太近，年深日久，青砖自然扭曲而成。更进一步说，在这里莫道是刻字，恐怕所言所想，所忆所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会被慢慢扭曲。
“刚才那笑声，你们听到了吗？”薛温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发笑之人内力浑厚，精纯超凡，却难以分辨是出自何门何派。恐怕，他就是李无面吧？”
“不是。”鬼和尚的回答只有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周问鹤点点头：“房内人武功确实高绝，但比之李无面恐怕还差一点……不，要差一截。”
“你见过李无面了？他的内力比房中人还高？”薛温瞪大了眼睛。
“不是内力的高低，也不是招式，身法，心机之类。当然，凡此种种李无面都未必及不上房内人，但在我看来，李无面真正压倒房中人的，是杀意。”
杀意，这个词所有人都理解，但若不是真的在那人剑下走过一遭，谁都不能体会这两个字所带来的绝望。不可抗逆，不可侵夺，不可闪避，这杀意在心中一起，内力就有了，招式就有了，身法也有了，这杀意不是武功，是超脱武功之上的存在。
寝堂里传出第二声阴笑，跟第一声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声调嗓音赫然是个老者。接着，又是第三声阴笑，这一次任谁都能出，她是个女人。
“三个人？”区丈夫战战兢兢地问。身旁的薛温已经拔剑在手：“要是只有三个，那便太好了。”
周问鹤是几人中最冷静的，甚至生了抄手看戏的心态：“怕什么？咱们有和尚。”
说话间，刘给给已经走出享堂，一步步趟入湖水中，他那身僧袍，到底也打湿了。和尚最终停在寝堂门口，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少林僧人虚睦，拜见涂家三位老祖宗。”
“老祖宗？”区丈夫与薛温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只有周问鹤通体一寒，惊道：“我那朋友曾经说过，涂家老宅凶险至极，更有不死不坏的涂家先祖座眠于祠堂之内。难道说的就是他们三个？”
话音未落，忽听得长啸贯耳，一道黑影飞箭一样射出寝堂，朝刘给给疾窜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见和尚怎样格挡招架，又是“砰”一声巨响，来人硬是被刘给给照原路震了回去。鬼和尚不动不摇，脚下湖水却被激荡得翻龙走蛟，仿若开锅。
与此同时，另有两支“人箭”破影而出，一人直冲和尚正面，一人掠向和尚身后，两人凌空而行，足不点水，身下水面却被劈出两道长长的水迹。
眼见刘给给头尾不能相顾，周问鹤袍袖一展也飞身抢上前去，“铁鹤道人”纵然身法飘灵，速度却远不及房中两人，眨眼功夫就被远远甩在后头。那边厢刘给给已经被困在当中，两人像钳子一样攻夹过来，但见和尚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身体微微一偏，双手同时接住两边夹击，前后两人竟被同时震退，看刘嵇动作，何曾起势运劲？也不知这力气是从何处借来。
“大师的武功，简直神乎奇迹啊。”区丈夫连连咋舌，他看得入迷，连手中刀都放下了。
“也不是什么奇迹。”薛温在一旁解释说，“他是以身体作桥梁，将两人的劲力，换给了对方。此等移花接木，多为内家高手所用，但能用得如此精妙，着力化劲辟入牛毫，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周问鹤还在发足急追，忽然间前方的人影倒退了回来，哪里还肯放手，当即一个起落堵在对方面前。
这时他才看清，堂中出来的两个人，男的身长九尺，女的也七尺有余，全都骨瘦如柴，白发及腰。两人都是褒衣博带的打扮，身披鹤氅，上纹松柏，下着宽口缎袴，亦有松柏图案。头戴菱巾，足踏木屐，男的手持羽扇，女的手持麈尾，说不尽的儒雅风流。若不是两人五官僵死，面色青灰，四粒眼珠更是白多青少，周问鹤都要忍不住赞叹一声魏晋仙骨。
周问鹤拦住的，正是持麈尾的老妪，看她面容早已枯槁不堪，但身子却挺拔得仿若劲竹。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那老妇嘶声笑道，话音未落，她手掌一翻，五指齐抓，湖水竟被她掌力吸到半空，扯成了一条水练。周问鹤何曾见过如此手段，眼看水练朝自己箍来，着慌中抽出“铁鹤剑”，抬手半招“三千世界”，将水练从当中削断。
“小子武功平平，手里倒是一把好剑。”老妪大笑三声松开五指，手中长练又转回成水，雨点一样洒在湖面上。接着她朝周问鹤亮出掌心，漫不经心地隔空一抓，周问鹤只感觉有千钧吸力，要把剑从他掌中扯走。道人明白，若失了宝剑，今天定然十死无生，情急中他用上十二分劲力，双手死死攥住剑柄。
一股撕心的灼痛忽然透入周问鹤全身，瞬间随着真气攻入心脉，让他五脏如置镬中。几在同时，他的内力也被化去七八分，仿佛是被这无名业火烧尽了一样。道人心中叫苦，他原本只提防这妖婆内功浑厚，不想她还有如此阴邪的手段。纵使如此，他仍旧不敢撒手，只能专意默诵本门心法。
这拉扯时间，最多不过十几个呼吸，但对周问鹤而言，仿佛被折磨了好几世。其中不知多少次，他都觉得自己内力已尽，剑柄几乎要脱手而飞，但最后关头，总能重新生出内力，仿佛是从尹祖那里借来一般。就这样靠心法续气，短短十几个呼吸间，道人心念如飞，把《开天经》，《三皇经》与《五岳真形图》在心里诵转了五六遍，真气竭而又生，往复不断。如此这般，道人固然是苦不堪言，但命悬之际总有甘露也似的内力生出，自己身体仿佛成了一条管渠，将真气源源不断导引出来，却又白白烧在老妪手里。但这真气究竟来自何处？难道自己体内竟连通了一片气海汪洋？
那边厢老妪也觉得万分古怪，眼前这后生根基可算端正，但功力十分浅薄，与他交手本该如泰山压卵，触手瞬间就已将其烧得油尽灯枯，怎料他内力似断实续，犹如泉眼，虽说压制还算轻松，但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要如何收拾。
这时，原本被打回寝堂的第一个人也飘然而出，落在老妪面前，张口说了两句听不懂的话。他原来是个总角小儿，身着麟纹短襦，无裆胫衣，言语中未脱丫丫稚音，但观其身形站相，却是个顶尖内家高手。
老妪转过头，面露怯色：“老祖宗，这小子端的奇怪，照理他就算是有百年的修为，也已经被我烧完了！”
小儿直愣愣看着周问鹤，又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口音怪异至极，全不似中国言语，但偶尔有几个字，却又与钱塘方言相似。他这话是朝周问鹤说的，然而眼下莫说道人听不懂，就算理解无碍，却如何还分得出力气张口？
老妪也有些急了，壮起胆子恭声道：“终究是个黄口小子，交给晚辈足够了，哪需老祖宗出手？”
老祖宗没再言语，只把周问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周问鹤本来也是强弩之末，又见来了劲敌，只当自己万事皆休，忽听得怒咤之声，薛温与区丈夫终于赶到，饿虎一样从小儿背后杀出。
那老祖宗还是岿然不动，全当没看到一样，他眯起眼睛，目光像是要把周问鹤穿透，忽然，他惊叫一声，倒退两步，抬手指着道人，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活鬼。
另边厢老妪恼声呵斥一句：“自不量力！”扬起空着的手朝老祖宗背后挥去，区薛两人顿时丢了来势，小鸡一样被老妪隔空扯到自己脚下。两人落在水里只打了个滚便又爬起来，提着刀剑重新杀向老祖宗，他们全然没防着老妪，一门心思都在小儿身上，用的也全是换命的招式。
老祖宗对此仿佛浑然未觉，却把老妪弄得不胜其烦，看她的神态便知，她断不敢让老祖宗有丝毫闪失。见薛区两人纠缠不清，她也用上了杀招，空着的手变掌为爪，隔空扣向薛温。薛温察觉背后恶风不善，当即转身立剑，势沉如山，他这把剑仿自巨阙，乃是花家家主的心血之作，用了钱塘上等好铁，比之铁鹤剑更阔更长，也更刚纯厚重，薛温生性朴直，正与剑性相合，多年来他日夜精进，参出一门以剑作盾的独门功夫，运剑时如身披重铠，刀枪难进。
电光火石间只听“铮铮”交鸣，老妪的第一层爪力就被薛温生生震开，但不等他换气，第二层爪力已然攻至，薛温鼓起余力提剑再挡，硬是格开了第二层爪力，而第三层爪力又附骨而来，薛温万想不到这人一爪之下竟含三层劲力，犹如海浪连绵不绝。此时他浑身早已酥麻无力，只是吊着一口气才没有倒下，眼见爪力又到，他一手握柄，一手扶脊，推门板一样把巨阙硬顶上去。
又是连声金铁交击，第三层爪力硬生生撞到剑上，薛铸剑再无力气推挡转接，手腕几乎吃下了全部冲击，纵使他体壮如牛也再支撑不住，踉跄倒下时，第四第五层爪力又汹涌而来，这一次，他已没有任何逃生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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