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忽然扑过来,横挡在老妪面前,硬接下随后的四五层爪力,老妪只觉得自己打在了死物上,爪力贯通处探不到一点生气,再看那黑影,已经像个麻袋,跟薛温同时栽进水里。事发突然,老妪被惊得怪叫两声,低头再看,终于认出是刚才拦住刘嵇的鹤氅男子,此时他已经五官挪位,手脚逆翻,成了一堆没气息的死肉。
“怎么?死了?”老妪瞪着水中尸身嘴角频频抽动,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悲痛,就是这片刻的迟疑,让她铸成了大错。老妪一爪本有是十层劲力,薛温挡去两层,吃下一层,尸身吃下五层,还剩下两层。这两层劲力虽是强弩之末,要抓住区丈夫却绰绰有余。可如今她心气散尽,爪势已颓,在等她从惊恸中醒转过来,却刚好看见区丈夫的小刀划开了老祖宗的面颊。
老祖宗之前一门心思都在周问鹤上面,直到皮开见血才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全是震怒与不解,他看的并非区丈夫,而是老妪。后者垂下头,浑身抖如筛糠,若不是大敌当前,她早就落荒而逃了。
刘给给趟着水缓缓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望着老祖宗,仿佛眼前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心起波澜。老祖宗抹了一把脸颊,看着手上黑血,似乎还是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当他再抬起头时,五官已经因为暴怒而扭曲。他冲着和尚连喊了好几句话,神态举止全然没了之前的宗师气派,只像是个色厉内荏的小贼。
刘给给没有回答,也不知是不是听得懂。他驻足垂目,彬彬有礼地合十双手:“施主,苦海漫漫,回头便可得解脱。”
老祖宗还想再骂什么,忽然老妪尖叫一声,手指寝堂门外,黄蝉正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比他还小的小儿。
眼见对方欺到自己座下,老祖宗再也忍耐不住,暴跳而起化作利箭直射黄蝉而去。刘给给徐徐抬起手,刚好按在飞过来的老祖宗头顶,揽雀儿一般将老祖宗兜了回去。老祖宗也不见双脚沾地,身子在半空疾速折了个弯,复又飞向寝堂,刘给给的手都没有放下,又微微朝上抬了抬,复又按着老祖宗头顶推他回去。就这样间不容发下,两人过了十几个来回,老祖宗如黄雀在网,千头百臂也逃不出和尚手心。
老祖宗也是动了真怒,两手两脚车轮一样打向和尚,却不料那鬼和尚只用单手推揽之余,就把对方的手脚全部挡下,兀自气定神闲。再看老祖宗,两手两脚挡和尚一只手却还是捉襟见肘,疲于奔命间,忽然额头一痛,吃了不知从何处飞来,巴掌大的一块鹅卵石,再转头一看,竟是那偷入寝堂的小儿掷出的。
那鹅卵石正是黄蝉当初在河滩上捡的,原本在亭子里时已经扔掉了。但思来想去,还是拾回来揣在怀中。这次他见老祖宗身形被困,便有了不妨一试的心思,他本也没指望能够投中,现在看到自己竟然能打伤一代宗师,不由面露喜色,眼神中全是不敢相信。
老祖宗看在眼里,想到自己一身通天的本领,竟被欺辱至此,不由连声怪叫。他自持还有成百上千种武功没有拿出手,但要施为,必须先双足落地。只是,他发现自己似鱼入网,脱不出和尚两手的方寸之间,伸手展足竟比登天还难,他咬牙发劲,团团打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别人眼中,他的头身已经囫囵连成一片,只看得见千手万脚排山翻卷。
刘嵇面上也隐隐现出怒相,他双手似慢实快,将千万条拳影脚影悉数收拢压在一处,接着单掌一沉,已经把老祖宗按入水中。湖面上冒出一串气泡,似乎老祖宗入水后还在骂个不停,只是他手脚已经被和尚单掌制住,如何能挣脱开来。
一旁的老妪已经六神无主,不知道应该先去夺回小童还是先来救老祖宗,她纵然有十分计谋,见到和尚如此手段,早已吓飞了九分,如今只觉得脚下挪动一步都难。她的心念一乱,却忘了正与自己拼斗的周问鹤,道人原本还在她手上苦苦挣扎,真气如洪流在体内转荡冲刷。殊死周旋中,道人亦摸熟了一点对方的真气路数,如今外力一懈,忽然福至心灵,误撞出一个法门,将自身内力与老妪的烈火真气隔空反打回去。
老妪只觉得掌心一烫,那真气已经海潮一般冲她反扑过来,想要护住心脉,但几十年的功力汹涌澎湃如何抵挡得住,转眼间灼热感已经走遍奇经八脉,她像是浑身着了火一样,惨叫着发足狂奔起来,没过多久便扑入湖中没了动静。
周问鹤纵然不识老妪的武功路数,但也看得出她是走火入魔。想来武功练到老妪这等地步,除了鬼和尚那等怪物,外人要杀她已几乎不可能,她要死也只能是死在自己手里。走火入魔基本是这类人的必然结局,就算不碰上周问鹤,或早或晚她也会因此而亡,这样一想,老妪虽死在自己手里,但如何不算天收?
那边厢,刘嵇缓缓撤回了手掌,老祖宗猛地扑出水面,慌忙连退数步,周问鹤原以为他会换招再战,但他却只是傻傻立在水中,茫然看着水面上的尸体。这叱咤百年的怪物,如今脸上却是万般皆休的绝望,涂家老祖已经明白,无论他还有多少招数,都绝不是面前僧人的对手。
蜗壳人缓缓挪到享堂尽头,扶着门柱望向这边,她的眼睛是一片粝白,不知能看到什么。蜗壳人的脸上写满了麻木茫然,或许,她并不明白发生之事,又或许她并不在乎。
老祖宗也回望着蜗壳人,他看了很久,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在老祖宗的一生中,他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对方?在他心里,蜗壳人是不是涂家万千子嗣里最没用,最多余的一个?
老祖宗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和尚,这一次的他的语气,仿佛是在恳求。
老祖宗说的话,周问鹤还是听不懂,但他的意思,道人却已经了然了,因为此刻老祖宗的眼神,不久前他在另一个老人眼中看到过:
“蜗壳人是无害的,能不能,留下涂家一个人?”
和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对着老祖宗闭目合十,躬身长立,与其说是在行礼,不如说是在等待。老祖宗的话已经说完,也不再纠缠不清,他在和尚的见礼中转过身,如同丧家犬一般,一步一步走回黑洞洞的寝堂。
此时万籁俱静,仿佛天地也为之屏息,默然目送这个百年家族走向终点。
老祖宗溶入了寝堂的黑暗中,和尚没有进去,也没有转身离开。他面对寝堂站在水中,仿佛一尊石像,周问鹤明白,这是为了保住老祖宗最后的体面。黄蝉与说书人扶起薛温,众人举目四望,如今偌大的涂家,只余凄风阵阵,水波粼粼。今早那龙潭虎穴,已经肃然一空。
“回去吧。”周问鹤对众人说。除了刘给给,其他人都缓缓朝来时路走去,就在这时,众人头顶又传来一声怪啸。夜色中,一个黑影已经飘然落在享堂之前。水光倒影出他怪石嶙峋一般的骨节,以及那张似笑非笑的假脸。
“李!”区丈夫首先惊叫起来,薛温踉跄着拖剑走上前,护住小孩。
李无面对这二人视若无睹,落地后的两只眼睛始终留在周问鹤身上,打量了许久,他才悠悠一叹:“没想到,世上真有听过《白衫郎》却不肯死的人。”
“贫道生平不做恶事,不杀善人,活得舒心,为何要死?”周问鹤讥道,“雁塔书院的宋大夫,可是遭了阁下毒手?”
李无面冷笑一声,并不作答,另边厢鬼和尚款款走来,朝他唱了个佛号:“周道长是在半昏半醒之际听到了《白衫郎》,过耳却不过心,因此才避过大难。”
此时周问鹤再也忍耐不住,发声问道:“《白衫郎》究竟是什么,为何宁五爷,暧老太爷一家,阿来婆子,还有那些僧道都是听过就丢了性命?难道这曲子还能杀人?”
武林中素有能乱人心魄的魔音,周问鹤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那种乐曲都要依仗内力催动,而且,必是奏出一大段才显出威力,老江湖只要稍微查验死者,便可瞧出端倪。像《白衫郎》这等纯以音律杀人,周问鹤不但闻所未闻,甚至都无法想象。
李无面那张假脸转向和尚:“他不知?”
刘给给合掌答道:“真不知。”
李无面重又转回脸,将周问鹤上下再打量一遍,似乎有了兴致,木着假脸发出两声嘶笑:“有趣,有趣,道长,你可知这钱塘湖,是一片宝地呀,而你如今,也算是钱塘一宝了……”
“……钱塘湖中,自古以来,都有东西沿着湖面巡游,水上有,水下也有,少则五六,多则十数,从古至今不一而足。这些东西,有念无心,有智无识,非生非死,常人却是看不见,摸不到的。”
“那些东西也是大赟所留咯?”
李无面眼洞中闪过一丝光彩:“你已知道大赟了?很好!好得很……”
“……那东西有些确是大赟所赐,有些则不是,海中自古是万神终途,不单有一个大赟。但是唯独其中有一只,肯定跟大赟有关。因为它飞掠湖面时……”李无面说到这里,忽然转向刘给给,“大和尚,你也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只吧?”
周问鹤听出李无面是有心套话,但那边的和尚却似乎并不打算遮掩:“那妖物,身后总跟随着断断续续的音律……”
“……那些曲调与涂家踏摇歌,本出同源,然而散落至今,早已不成章节,那东西带着旋律飞行,也只是出于本能。渐渐地,便出现了雾中仙的说法……”
李无面阴恻恻一笑:“不错!雾中音律原本对人无害,然而钱塘湖畔却出了花暧小妾这个天才,她将湖上的旋律整理贯通,最终,谱成人类可以理解的《白衫郎》。”
“但,贫僧有一件事不明白。假若如此,为何曲成时锦姐自己没有身死,只等到演奏出来才受其害?”刘给给问。
李无面冷哼一声,不晓得他是懒得回答,还是自己也不明就里。周问鹤思忖片刻道:“依贫道看,锦姐一直到上楼前,都还在推敲曲调,可能《白衫郎》最终成型,是在她拿起琵琶那一刻。”
李无面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小道士,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寻访到了……当事人……”周问鹤尴尬地挠挠头,仿佛自己也知道这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刘给给没有笑,脸上只有困惑,李无面也没有笑,他抬起眼,用足可传筋透骨的目光逼视道人,周问鹤只觉得身上好似压了千钧之力。这李无面只单单一个眼神,就不亚于官法严刑。但道人本就没有隐瞒,自然也压不出东西,只是窘迫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刘给给走上前替道人解了围:“这便是了,锦姐本是好意,却酿成泼天祸事,湖面上下那些迅游的东西,想必与《白衫郎》还有更深的关联,李施主,对不对?”
鬼和尚像是诚心发问,把对方注意力全揽到自己身上。李无面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已经透出明显的不快:“湖面上那个东西,肉眼是看不见的,但只要听过《白衫郎》,便能看见了。小道士,你看过了没有?”
周问鹤茫然地摇摇头,他从从未见过湖面上方盘旋着什么东西,不过,他在面对钱塘湖时,也确实感觉到,湖面上应该有什么东西。他与那东西就像隔着一层纱,甚至,周问鹤感觉,他们双方很可能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那你的运气太好了,知不知道,那些人见到了湖上东西的模样,就一个一个疯癫而死,只是我也不明白,花家的铁,为什么能唱《白衫郎》呢?”
刘给给道:“也许锦姐投湖后,《白衫郎》的余念被带着流进了湖底古铁中,涂家人将其奉若至宝,最后,它被卖去花家,叫宁五爷唤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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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5章 第一卷第三十四章【长梦不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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