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贫僧刚才见周道长身手，亦另有所悟。”刘给给投向周问鹤的眼神十分复杂，怜悯中竟还带着一丝欣喜，“道长之所以能在《白衫郎》下逃生，或者尚有另一重解释。”
众人纷纷把目光聚集到刘给给身上，连李无面的声音中也透出兴致来：“怎么？”
“据贫僧所知，当日道长听完《白衫郎》后，浑浑噩噩从湖底一路走到了束云楼。”
“湖底？”李无面怪笑两声，“他成鱼了吗？”
“这是真的。”周问鹤只是草草回应了四个字，他懒得与对方详细辩解。
“或者道长武功已甄至调闭内息的境地，或者，他当时确能在水中呼吸。不管真相是哪一个，贫僧怀疑，他在湖底时，又碰到了什么东西。”
假面后的眼睛豁然睁大，甚至还浮出条条血丝：“何以见得？”
“适才道长与涂家先祖比拼内力，涂家先祖曾说道，纵然是百年的内力，也被她烧尽，道长却还有真气生生不息。可见道长的身体，早与常人不同。”
霎时间，周问鹤看出了假面魔王眼光的闪烁，浩渺钱塘，悠悠万顷=，若湖中真有这么一个东西，那李无面对其一定不陌生。一些怪异的片段画面忽然从道人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仿佛置身水中，正与某个东西对话，回忆里，他与那东西说的都是自己从未曾听过的言语，但道人却讲得顺畅流利，而对面那个东西……道人闭上眼穷尽心力，却还是想不起它的模样。
李无面睥睨着道人，努力牵动了一下嘴角，周问鹤发现他眼中隐隐燃起火焰：“我来时，只当这小道士闯过《白衫郎》一关，已是福缘深厚，这么看，他更是被脱胎换骨。”他重又望向刘给给，“和尚，大赟的神迹来之不易，如今却毁于你手，我本要杀了你们五人，再慢慢搜找古铁，但如今，我只要带着这个道士，你拦不拦我？”
“你怎么还惦记古铁？”不等和尚回话，周问鹤先冷笑起来，“冼冲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如此为她卖命？”
“人活世上，总有人情往来。”那无面怪物施施然道，“某家只是欠了顾氏一个人情。”说罢，他已伸出那只大手，似乎要朝周问鹤抓来。
“李施主，你当知贫僧不可能让道长跟你走。”刘给给还是长身而立，但他仅是一句话，就制住了李无面的动作。
李无面默不作声，但沉默也是一种回应：“你要拦某家，便试一试。”他却并未拔剑，但周问鹤仿佛从他假脸后面看到了一丝残忍的笑意，“纵然你能保住这道士，你还能保住其他人的性命吗？”
李无面并没有出言威胁，他也无需出言威胁。他无需阐述，理解是别人的义务。周问鹤很清楚，除自己跟刘嵇以外，所有人都成了这无面魔王的人质。道人看了一眼身后一众小弱残兵，薛温已经身受重伤，区丈夫武功平平，另外三人全是孩童，如何能逃过这无面修罗的魔爪？周问鹤忽然一阵苦笑，他究竟在想什么？就算这五人，每个都抵得上他两三个“铁鹤道人”，结果还不是一样要做无面客的俎上鱼肉。
道人又暗地瞟了一眼刘给给，和尚神色淡然，根本看不出他作何打算，但话既然放出，周问鹤相信他一定会出手留下自己，只是，道人不敢赌，他会不会顾其他人死活。
寝堂之前，众人都一言不出，只有波涛声声，仿佛在撩拨着拉满的弓弦。周问鹤心如油烹，思来想去也寻不到脱困办法，眼看两人已经蓄势待发，顷刻间便要有人血溅当场。
纵然想不出法子，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道人双眼一闭，牙关一紧，用上生平最大的力气，对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振臂疾呼：“等一下！”这三个字听来毫无底气，简直心虚到了极点。
那二人确实停住了，不耐烦地转头望过来。周问鹤顶着四道如利箭一样的视线，快步趟到两人中间：“大师，让我跟李前辈谈一谈。”
刘给给目不转睛地盯着道人，他也看不穿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和尚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威慑与责难，不管和尚之前曾有什么盘算，显然都被道人打乱了。
周问鹤权当没看见，继而又转过身：“前辈，借一步说话。”李无面不发一言，只是冷冷看着道人。那股威势几乎再次把道人压垮。
周问鹤咬着牙，强支着精神说了一句：“随我来。”人便已飞纵而起，跃上享堂屋顶。李无面也不急着追赶，他朝刘给给撇下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敢过来我就杀了所有人。”然后，他才跟了上去。
周问鹤飞上享堂屋顶上又接了几个纵跳，朝大宅正门飘去。想到自己轻功大进，他心里也带了侥幸，寻思要把这无面鬼甩在身后，谁知下一刻，阴森的声音已响在他耳畔：“身法不错，是宋晟调教的吧？”
周问鹤顿时又惊又惭，完全收了攀比之心，整个人也随之飘然落在了大宅门外。
一天两夜的恶战后，如今身离老宅，道人好似踏回常世，看着茫茫湖面，三两星光，目力所及，只有水雾翻叠，哪见什么飞巡的妖兽。老宅虽还立在背后咫尺以外，但其中千难万死，已经仿若梦里。
“有什么要说的，赶快。”李无面催促的语气显得波澜不惊，周问鹤听得出，这是高手在生死决战前才有的平和，对方显然只把自己当作与鬼和尚死斗前需要打发的俗务。他们本是为自己而斗，但此刻自己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人，只因谁都明白，铁鹤飞不出无面魔的手掌心。
好在，周问鹤也没打算飞，他定了定神，缓缓道：“前辈可知贫道为何要领你到此处？”
“快说。”
道人心中咋舌，如此短短二字，是怎么含进气定神闲与斩钉截铁两种感情的？
“我引前辈来此，只因这里说话，宅内听不见。”
假面皮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里却终于带上了几分迟疑：“有话便说。”
“贫道无话。贫道，打算唱一首曲子给前辈听。”
李无面还是岿然如山，但周问鹤还是察觉假面皮轻微耸动了一下：“鬼和尚说，你对《白衫郎》过耳不过心。”
“刘大师没有撒谎，那曲子确实贫道没有过心，”周问鹤终于压不住嘴角笑出来，“只是不知为何，那曲子却留在了贫道身上，若不是贫道日夜压制，它早就脱口而出了。”
“你说，什么？”李无面简简单单这四个字，周问鹤听不出恐惧，听不出愤怒，听不出震惊，只有压迫，移山倒海的压迫，万世不得翻身的压迫。道人几乎差一点就要投降了，但在最后一刻，周问鹤从张毫无血色的假脸上看到了宋学究临终的面容。他不由气血翻涌，咬着牙，再次对眼前的无面魔王露出讪笑：
“贫道说，前辈……要不要听一曲《白衫郎》啊？”
“你会先死。”李无面的手指动了一下，剑虽还在鞘中，却与握在他手里无异。
“可能会先死，但你不敢试的。”
“为何我不敢？”无面魔王终于怒了，道人不禁好奇，此刻假脸下面，会是怎么一副光景。他轻笑两声，眉目间爬上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张狂：“前辈固然不怕死，但听见曲子，比死可怕无数倍哩。”
“唱出来，你也会一样。”
这句话让周问鹤不禁莞尔，他眼神里透着心满意足的释然：“我知道。”
李无面犹豫了，他甚至有点恐惧，因为他发现眼前之人，竟然真的不怕。之后的一个呼吸间，两人默然对立，周问鹤只觉自己被杀意层层贯透。他浑身冷汗淋漓，犹如虚脱，但心中却溢出阳光，周问鹤看出对方也在举棋不定，而对方只要迟疑，他便赢了。
他确实赢了，李无面最后只递过去一个眼神，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今日之耻，某家定千万倍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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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面走了，周问鹤亲眼见他离去，却毫无实感，如今道人由骨而皮，由心而身，皆已经麻木，只是凭着惯性才站立着，湖水轻抚道人双膝，那感觉仿佛传自万里之外。
稍稍缓过来一点后，道人忽然觉得无比惶恐，湖光天色在他眼中没来由地陌生了起来，一炷香时间以前，他刚侥幸得活，现在却忽然不知道怎样跟这个世界共处了。曾经他活在天地间，顺也好歹也罢，他都认为再正常不过。可如今，他意识到了天地，也意识到了自己，忽然再难把自己放进去，一切都那么生疏，那么刻意，仿佛举手投足，都不得自在。
李无面说他也是钱塘一宝，周问鹤此刻才解其中深意，有些地方只要出来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一声啼哭打断了周问鹤的胡思乱想，他循声望去，不远的老宅墙角落，立着一个三四岁的童子，赤身无发，通体青灰。让周问鹤意外的是，虽由金铁所出，但这童子的哭泣却与寻常小儿无异。它哭得那么悲伤，那么可怜，就像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失去了父母亲人，从此无依无靠。
周问鹤望着小童，心中涌出兔死狐悲之感，他很想过去拉住对方的手臂，与对方聊一聊，他想告诉它它并不孤单，他们都是被天地所弃之人。但未等道人动身，一切却迟了。小童大哭三声，似是祭拜，也似是控诉，随后，它便一头扎进了湖中。
水面打了几个涟漪，一切又凝固成了平静祥和，现在，只剩下道人是格格不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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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会唱《白衫郎》？”刘嵇问。
周问鹤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刘给给投来的视线并不逼人，甚至可以说，非常空虚，空虚到让周问鹤忘记了喘气，好像四面八方都无处着力。这是另一种折磨，甚至道人都说不清与李无面的视线比起来谁更难挨。
“你知道，贫僧本该杀了你。”
周问鹤点点头：“大师此来，我猜是专为清除大赟余孽，只是料不到，最深之孽却在贫道脑中。”
四周的空气仿佛冷了下来，刘给给嘴唇微动，似是在为道人念诵超度，也似只在默声助自己思索。周问鹤明白自己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但过了李无面一关，他现在已坦然许多。
最后，刘给给摇了摇头，算作是决定。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留下了两个字：“欢迎”，然后便飞身而去。
长夜将尽，偌大的涂家只剩下了周问鹤一行，他们面面相觑，至今都不能确定一切是不是真的就此结束。
“他为何不杀我？”周问鹤小声呢喃，语气里的疑惑多过喜悦。
“我若是他，也不敢杀你。”区丈夫笑嘻嘻地过来搭住道人肩膀，“道爷你命硬如此，万一没死成该当如何？万一死了，尸身还能唱曲又当如何？”
周问鹤苦笑一声，他知说书人是在宽慰他，但这说辞未免过于牵强。也许是看出好友的不以为然，薛温也随声附和：“先生的说法不无道理，须知你的情况太过特殊，鬼和尚也对你全无概念，杀你可能闯下更大的祸端。”
众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涂家祠堂慢慢归于平静，蜗壳人伫立在享堂内，白花花眸子望着几个身影缓缓消逝，她依然面如枯井，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和尚最后说的‘欢迎’，是什么意思？”走出涂家大门时，黄蝉忽然问。
薛区两个人相视而笑，并不打算深究这个疯僧的胡言乱语，只有周问鹤明白，那是和尚对自己最大的善意：
“欢迎，来到新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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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第一卷第三十五章【瑶池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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