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众人离开老宅，一路登上九曜山，将小公子安置在凉亭内，另外留下黄蝉照顾他。随后，余下四人又造访湖边村庄，将小女孩送了回去。村里人原本对周问鹤一行千恩万谢，但听了一点来龙去脉后，表情都变得十分僵硬，对待三人也明显不似原先那般热情。周问鹤看着他们仓皇躲闪的眼神，知道这群人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生活在患得患失之中了。
三人离开村庄时，没有一个村民相送，这倒也在他们意料之内，走出几步后，三人耳畔忽然听到呼叫声，转过头，却原来是被解救的女娃跑出来了，看她慌张的样子，应该并没有征得大人同意。
“恩公爷爷。”小女孩跪在滩涂上，朝三人磕了一个头，“求，求恩公爷爷赏下姓名，儿家余生必定日日叩谢，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区丈夫露出得意之色，瞟了一眼旁边的薛温，薛煮剑却神态肃然，偷偷示意说书先生看向周问鹤。那边厢的道人眼神中已经写满凄惶，仿佛心中正生出说不尽的悲凉。怅然半晌，他忽地又换上一副豪壮面孔，仰天大笑道：“娃娃听清！好叫你记得，某家乃是，大盗林天魔！”声如龙吟，震荡霄穹，余音在天地间久久不散，似在告慰，似在唱和。
（分割线）
这里，还是周问鹤第一次造访的那间上房，花戴坐在客位，身后随侍着他两个儿子，以及那永不缺席的白皙男子。主位上坐着的则是冼冲，看到周问鹤三人时，女娃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该怎样控制自己的表情。她面色红如猪肝，五官更是铁铸一样僵硬。过了许久，才冷冷吐出几个字。
“涂家没了？”
“干干净净。”周问鹤笑眯眯地回答，这其实不算真话，但他觉得对方没必要知道蜗壳人的事。
冼冲连换了两口气，才把呼吸调匀，她又问道：“小公子呢？”
“没有瞧见。”
“没有瞧见，你们就回来了？”
“是的。”
“那黄蝉呢？”
“被书院的人接走了。”
“你撒谎！”
周问鹤笑而不答。只是解下肩头的包袱扔在地上。
“这是何物？”
“古铁，三块。”
冼冲几乎是跳起身，一个箭步扑向包裹。急不可耐取出两块铁锭捏在手里，看看这块，又看看那块，脸上写满了大失所望与将信将疑。
她这样子，倒把周问鹤看乐了：“确实并非害死宁五爷的那一块，但它们也确实出自涂家，三块换一块，姑娘不算吃亏吧？”
道人话音刚落，旁的薛温也站出来：“行之姑娘，涂家已成过眼云烟，顾氏认也好，不认也好，你们所求之物，也已是镜花水月，然而，花家的铸剑技艺尚在，余杭照花山庄纵比不上涂家，放眼武林仍是宗匠。”
这本是个极现实的问题，如果清算了花家，那顾氏就连下一批兵器也没着落了。冼冲黑着脸沉吟良久，才恶声道：“涂家的事，我们可以暂可放一放。”她转身面对花戴，“只要花家主交出宇文一家老小，我在这里的事便了尽了。”女娃的眼中看不到逼迫与威胁，只有施恩者的从容，看起来，她是真把自己这个决定，当作是宽宏大量。
花戴缓缓抬起眼皮，好像刚从假寐中醒转。过了半晌，老人才死气沉沉吐出一句话：
“花家，办事不利，没能照看好顾氏托付的贵宾，那些人，早死绝了。”
“你说什么？”
“老夫说山庄里，并无宇文家人。”花戴拧眉张目，转作了一副刚强面孔，“一个都没有！”
冼冲的脸色阵红阵白，她连续张口三次，终究难出一言。其实，她也想过自己搜查，但就算花戴能容她放肆，仅凭她与法聂三人，如何搜得完偌大一座山庄？女娃长出一口气，继而望向花宴花宾“两位又作何说法？”
三爷四爷对望一眼，又看看老父，正在迟疑间，忽然听到门外一声苍喝：“等一下！”花戎在佣人搀扶下晃悠悠跨进门来，“老朽，有话说！”
冼冲眼眉中顿时闪过一分笑意：“老人家，你身体还弱，不应当走动啊！”
“行之姑娘……”花戎佝偻着身体，朝女娃艰难地深施一礼，从两人的年纪来看，这画面实在非常滑稽，“请容，请容老夫，对小辈们，说句话。”他的语气卑微到几近央求。
冼冲点点头，脸上写满做作的欣慰。周问鹤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这女娃太迫不及待了，在山庄的这几天一定让她心力交瘁，她才会急着了结此事，以期早日离开。
“后生们。”花戎转过身，他先看了一眼花戴，眼神里全是愤懑不满，花戴回望的目光里却夹杂着诸多唏嘘。这对老兄弟几十年的恩怨，仿佛全都写在这对望之中。随后，花戎的目光落到两个侄子身上，在那一刻，他看上去如此疲惫，如此苍老，像是风中一盏残烛，他看着两个晚辈，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又仿佛是看到了一代代花家人的绵延相继，“后生们啊，当初先祖风台公闯荡江湖，打下山庄基业，不易啊。”他回头看了一眼冼冲，后者好整以暇地朝他颔首。
“还记得，当初江湖上，是如何评价先祖的吗？”
“江湖上的评语很多，”花宴硬着头皮回答，他也不知叔父的问题意欲何为，“但最为人称道的，是……义薄云天。”
“义薄……云天……”花戎缓缓抬起头，他的视线仿佛穿透悠悠寒暑，看到山庄落成前，那些先辈的峥嵘岁月，“义薄……云天……”收回目光时，他已经泪水涟涟。
“老人家，要不要闭上眼休息一下？”察觉不对的冼冲插进来问。
“谢姑娘美意，”花戎长叹一声，“可老朽已经闭眼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老朽闭上眼只有乱梦纷扰，今天才刚醒。”
说罢，老人再次面对两个侄儿，神情肃然：“你们记住了。花家可以亡，山庄可以倒，必须留住的，是这四个字！我们的性命都可以交出去，但，必须让天下人，牢记，这四个字！”
“花家义薄云天。”花宴默念一遍，他的眼角也渗出泪光。他看看弟弟，又看看父亲，然后几人都露出笑容，这也是第一次，周问鹤在他眼中看不到惶恐之色。
“宴三爷，你叔父老糊涂了，快带他下去！”
“行之姑娘，家父家叔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山庄庇护的宇文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冼冲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表情越来越阴沉，她用森寒的视线扫过一众花家众子弟，此时此刻，这女娃反而冷静了下来：“花家高义，小儿深感佩服，但诸君该不会以为，儿家会就此一走了之吧？”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行之姑娘，你是山庄客人，我们自当以礼待之，但也请你自重。”花宾说着踏上一步，法云急忙挡在冼冲身前，他迎上昔日徒弟的目光，端庄的脸上也泛起难色。
“师父，”花宾心平气和道，“劣徒从未有机会叫你一声师父，但在心中，劣徒已经叫过许多回了。你我今日陌路，是远朋福薄，但看昔日徒弟被逼迫至此，你也听之任之吗？”
法云默然低头，双手合十，眉眼间全是惭愧。急得聂定在一旁大呼小叫：“神僧，事已至此，不可信了外人啊。”他特意强调“外人”两个字，只因他自己已无路回头，便想把法云也拉下水。然而“鲜花僧”地位高崇，与冼冲也无深厚捆绑，自然不理会什么“外人”之说。
就在众人剑拔弩张之时，门外又传来高喊：“都等一等！”那语声苍凉慷慨，如泣如歌。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一个皓首老者正蹒跚着跨过门槛，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他一样苍白瘦弱的男女。
这群人的样子可笑到了极点，男的穿着不合身的滑稽官袍，女的也是寒酸的命妇打扮，虽然都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却个个像是孩子，刚踏进门就忍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对房内的一切都感觉十分新鲜。
队伍最后面，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秃顶汉子，手中托着一个酒壶，脸上写着近乎木讷的庄重。他并没有探头探脑，只是一门心思全放在酒壶上面。
老者看见了周问鹤，低眉朝道人叉手一礼。道人伸出三指，用口念慈悲的空挡，嘴唇飞快地做了三个口型：“小公子。”老人没有回应，他只是笑着微微点头，周问鹤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了然与感激，此时此地，他们什么都不能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位，便是冼姑娘吧？”老人转过身，颤巍巍立到冼冲面前，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女娃的目光，脸上尽是无奈的苦笑，仿佛一个面朝黄土的庄稼老汉，正仰面望着荼毒了他一世的太阳。
“老人家，你……”冼冲也有些迟疑了，今天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没有一桩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如今又闯进来这么一个人，她如何能猜到后面跟的是福是祸？
“老朽名叫宇文冰，携一众晚辈居住在钱塘湖畔。姑娘不是一直在寻找宇文家的后人吗？此刻你眼前这几个，便是宇文家最后的余脉了。”
冼冲脸上浮现出谨慎的喜色，她还是不能确定这群人是何用意：“没错，儿家确实在寻找诸位，诸位且随我回吴郡去吧。”
花戴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宇文冰面前：“你们……”他没有再说下去，眼中的血丝跟颤抖的双唇都说明此刻他已经激动到口不能言。
宇文冰笑着伸出手拍拍花戴的手背：“你也老了。”两位风烛残年的家主相对而望，他们身上也曾有少年意气，壮志豪情，但一朝梦醒，只剩下两个垂垂老者。
“当年，我们宇文家穷途末路，幸得顾氏怜恤，安排我们到钱塘，延我一门三代香火，我们对顾氏感激涕零，更无半点怨言。”宇文冰叹了口气，神色暗淡下来，“但我们，已经受够这种暗无天日的活法，思来想去，只能辜负恩公一番美意，借今日良机，我们有意要死在阳光之下，特来请冼姑娘成全。”
“老人家……”周问鹤忍不住也站了出来，却被宇文冰抬手拦住：
“道长，”老人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咀嚼着即将吐出的话，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说：“是我们自己要走。”
花宴与花宾面面相觑，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有勇气站出来。花戎推开两个不成器的侄子，拖着身子踱到宇文冰面前，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大病未愈，他的双肩不停地颤动：“你只要，你只要说一句话……”
宇文冰缓缓摇头：“这些年，我们拖累山庄了。”随后，他用几如蚊蚋，只能他们三几人听到的声音轻轻道：“这次，换我来保护你们。”
花戎还想再说什么，但花宴花宾走上来按住父叔的肩膀，硬是把两人拉了回去。三爷和四爷全程都低着头，不看看宇文冰表情，几乎是从老者面前仓皇逃开。两位花家老人虽然不肯走，却也没有抵死挣扎，这场景看起来实在不算很体面，但宇文冰却并没有挑剔，两个老兄弟能做到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宇文冰随后望向冼冲，似乎是在等女娃的决断。事到如今，冼冲也不打算惺惺作态，她点了点头，然后就冷然看着老人如何施为。早有秃头汉子端过酒壶，交到宇文冰手里，老者提起壶身，对着嘴猛灌了一口，又将酒壶传下去。宇文家男男女女，每人都接过酒壶对嘴灌了一口。他们大多数人脸上并没有慷慨豪迈之色，只是交头接耳着茫然应对。仿佛今天也与过往每一天一样，自己仅是自己命运的看客。
不多时，酒已分完，老人朝冼冲施礼道谢，随后带着晚辈们从门口鱼贯而出，往钱塘湖的方向去了。冼冲使了个眼色，聂定也立刻尾随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7章 第一卷第三十六章【末路不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