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腊月的寒气被浓重的年味驱散，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空气中不时传来零星的炮竹声。大年三十这天清晨，许清和黎墨窝在客厅沙发里，享受着寒假最后一个懒散的早晨。
黎墨正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年夜饭的菜单——主要是他点菜，许清负责记下并思考实现的可行性。窗外阳光正好，屋内暖气充足，一切都显得温馨而平静。
直到一阵门铃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许清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刘兰。她脸上带着笑意，手里提着些年货。
“妈？您怎么来了？”许清有些惊讶。
“来接你回你舅舅家过年啊！”刘兰理所当然地说，一边探头往屋里看，“小墨也在啊？阿姨没打扰你们吧？”
黎墨已经走了过来，礼貌地打招呼：“刘阿姨好。”
“哎，好孩子。”刘兰笑着应了，又转向许清，“快收拾收拾，你舅舅舅妈都等着呢，晚上一起吃年夜饭，热闹热闹。”
许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黎墨。他们之前默认了会一起过年，甚至黎墨早就以“防止于文程先生投喂不及时”为由，囤积了不少食材。
黎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扯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对啊，清清，你跟阿姨回去过年吧，一家人团聚多好。”
许清看着黎墨，想从他眼里找出真实的情绪，但黎墨掩饰得很好。
刘兰似乎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又对黎墨说：“小墨，你也跟你妈妈他们一起过吧？大年夜的，一家人肯定要团团圆圆。”
黎墨嘴角的笑容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随即点头：“嗯，他们……有安排。”
就在这时，黎墨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他母亲于文秀发来的消息。黎墨走过去拿起来，许清离得近，瞥见了屏幕上的几行字：
【妈：墨墨，钱转给你了。我跟你爸带小伦去三亚了，年初五回来。知道你不喜欢出远门，你在舅舅家照顾好自己，别给你舅添乱。】
消息下面是一笔不小的转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家人之间的联系要靠金钱吊着。每年出去旅游，他们总是以“长大了不爱出远门”的理由，让黎墨自己留在家里，再给一些钱。
他也想过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但于文秀都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厚着脸皮跟着去。
黎墨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指尖飞快地回了个“知道了”，然后锁屏，将手机揣回兜里。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处理了一条无关紧要的广告信息。
但许清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和抿紧的唇角那丝极力压抑的涩然。
刘兰还在催促：“清清，快点儿吧。”
许清心里一阵揪紧。他看看满脸期待的母亲，又看看身边强装无事、却连眼神都黯淡了几分的黎墨，一时间进退两难。
黎墨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惯有的、略带散漫的笑容，他推了推许清：“快去收拾吧，别让舅舅他们等急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故作轻松的调侃，“我就休息一晚，明天再来黏着你。”
许清看着他，那句“你一个人怎么办”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他知道，此刻的追问只会让黎墨更难堪。
“嗯。”许清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回房间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
等他提着包出来时，黎墨正和刘兰说着话，语气轻松自然。见许清出来，黎墨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包，又帮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围巾。
“路上小心。”黎墨看着他，眼神很深，那里面藏着只有许清能读懂的不舍和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落寞。
“……你也是。”许清轻声说，“记得吃饭。”
“知道啦，啰嗦。”黎墨笑起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亲昵又自然，仿佛刘兰不在场一样。
刘兰看着两人的互动，眼神闪了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
送许清和刘兰到门口，看着他们进了电梯，黎墨脸上维持的笑容才一点点垮了下来。电梯门合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刚才还充斥着两人笑语的客厅，此刻安静得可怕。窗外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更反衬出屋内的冷清。
他摸出手机，看着家族群里于文秀发的几张照片——机场的合影，叶忠抱着叶瑾伦，于文秀笑得温柔，背景是三亚温暖的阳光。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照片下面还有几条语音，黎墨点了外放，叶瑾伦兴奋的童音立刻在空荡的客厅里响起：“姑姑姑父！三亚可暖和啦！爸爸给我买了新泳裤！我们要去海边堆沙子！”
接着是其他亲戚们或是真心实意，或是奉承般的附和，气氛其乐融融。
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一个人，没有人在意他的年夜饭怎么解决，甚至，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那些关切的话语和转账一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敷衍，像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而非发自内心的牵挂。
一种熟悉的、被遗弃的冰凉感，从脚底慢慢蔓延上来，浸透四肢百骸。他蜷起长腿，将脸埋进膝盖里，久久没有动弹。舅舅于文程工作性质特殊，越是年节越是忙碌，今天一早就出了门，此刻这偌大的房子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黎墨猛地抬起头，眼底下意识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是于文程匆匆回来了。他手里提着几个饭店的打包盒，看到坐在地上的黎墨，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带着歉意的表情：“墨墨？怎么坐地上了？我刚开完个短会，赶紧去饭店点了几个菜回来。今晚我得去单位值班，不能陪你了。”
他把打包盒放在餐桌上，走过来拍了拍黎墨的肩膀，“许清已经走了吧？墨墨，你今天将就着吃点儿，明天舅舅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
黎墨眼里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脸上又挂起了那种于文程熟悉的、混不在意的笑容：“没事儿舅，你忙你的，我这么大个人还能饿着自己？正好清净。”
于文程看着外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你妈他们……唉，行吧，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又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再次离开了。
门再次关上。
黎墨走到餐桌旁，看着那几个印着饭店logo的打包盒。它们精致，却毫无温度。和他手机里收到的转账，家庭群里那些隔空的问候一样，都是冰冷的替代品。
他没有打开它们，只是转身走进了厨房，打开了冰箱。里面塞满了之前他和许清一起采购的食材，原本是他们准备一起动手操办的年夜饭。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另一边，许清在舅舅家热闹的团圆饭桌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满桌的佳肴，亲戚们的谈笑风生，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口袋里的手机安安静静，黎墨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抱怨或诉苦。
而这沉默，更让许清心疼。
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黎墨看到消息时瞬间僵硬的手指，强颜欢笑推他离开时的眼神，以及最后门关上时，那难以掩饰的落寞背影。
“家人”的定义是什么？是血缘和法律维系的团聚，还是那个在你寒冷时给予温暖、在你孤单时紧紧拥抱你的人？
他想起黎墨像只大型犬一样黏着他耍赖的样子，想起那个清晨落在额头如蝴蝶般的吻和之后温柔的确认，想起两人在暖灯下依偎着看电影的夜晚……那些片段汇聚成的暖流，此刻正与黎墨独自面对满室清冷的画面激烈冲撞着。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滋生、膨胀——他不想让黎墨一个人。尤其是在这个象征着团圆的日子里。
晚饭后，趁着大人们在客厅看春晚、闲聊，许清悄悄回到暂时给他休息的房间，拨通了黎墨的电话。
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黎墨刻意提高、显得轻松的声音：“喂？清清？吃过年夜饭了？是不是想我啦？”
背景音很安静，安静得过分。
许清握紧了手机，直接问道：“你吃饭了吗？”
“吃了啊，”黎墨回答得很快，语气自然，“舅舅带了饭店的菜回来，味道还不错。”
许清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黎墨，别骗我。”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过了几秒，黎墨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还没，不怎么饿。”
许清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是窝在沙发里，或者像早上那样靠着门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像只被遗弃的小兽。
“等我。”许清没有任何犹豫地说。
“啊？等等，许清你要干嘛？别闹，好好在你舅舅家待着……”黎墨的语气带上了些许急切。
“我说，等我。”许清重复了一遍，语气是罕见的坚定，“我马上回去。”
不等黎墨再反对，许清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对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和舅舅说道：“妈，舅，我……我有点事，得回去一趟。”
刘兰愣住了：“这么晚了，回去？回哪儿去？”
“回于叔叔家。”许清看着母亲的眼睛，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黎墨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这孩子……”刘兰皱起眉头，“大过年的，你跑去别人家像什么话？小墨他舅舅不是在吗？”
“于叔叔去值班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许清解释道，“他妈妈他们……去旅游了。”
舅舅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许清坚定的神色，又拍了拍刘兰的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小墨那孩子确实……唉，让他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就行。”
刘兰看着儿子，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
许清立刻穿上外套，围上围巾——那条黎墨早上帮他整理过的围巾。刘兰往他手里塞了些刚洗好的水果和点心：“带上，和小墨一起吃。”
许清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谢谢妈。”
当许清站在熟悉的门外，深吸一口气，用钥匙打开门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心脏微微一抽。
客厅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黎墨果然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电视里放着春晚，声音开得不大，更像是背景噪音。餐桌上，那几个打包盒原封未动。
听到开门声，黎墨猛地转过头，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在看到许清的那一刻，他眼底深处那强撑的堡垒瞬间坍塌，露出了里面真实的、带着脆弱和惊喜的底色。
“你……你怎么真的回来了？”他声音有些哑。
许清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喧嚣。他走到黎墨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将手里还带着凉意的水果点心放在一旁。
“因为，”许清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里也是我的家。你在这里，就是我的团圆。”
黎墨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他猛地伸出手，将许清紧紧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
许清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和他压抑着的、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他回抱住黎墨，手在他背后轻轻拍着，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窗外，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映亮了漆黑的窗户，也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
屋内的冰冷和孤寂，在这一刻，被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坚定的选择，彻底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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