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钟声沉沉敲响，回荡在凛冽的空气中，与窗外骤然炸裂的烟花声交织在一起。五彩斑斓的光芒奋力穿透玻璃，在昏暗的客厅里投下短暂却绚烂至极的光影，如同惊鸿一瞥的幻梦，清晰地映照出沙发上那两个紧紧相拥、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
黎墨抱得很用力，手臂如同铁箍，勒得许清甚至有些生疼。
他仿佛要将怀中这个人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这份切实的触感和体温，来驱散那几乎要蚀穿心肺的寒意与无边无际的孤独。
许清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是安静地、全然地承受着这份近乎失控的力道。他一只手环着黎墨微微颤抖的背脊，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他的后颈，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富耐心地抚摸着那处短硬扎手的发茬。
这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比任何苍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他在用行动告诉黎墨：我在，我在这里。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窗外鼎沸的烟花声浪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不甘寂寞的爆响。
良久，黎墨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但那紧紧嵌入的拥抱依旧没有松开。他没有抬头，整张脸仍深深埋在许清温热的颈窝里，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笨蛋……跑回来干嘛……舅舅家……不热闹吗？不好吗？”
他试图用惯常的、带着点散漫调侃的语气，却失败了，尾音泄露了竭力隐藏的脆弱。
“好。”许清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干脆利落，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迷障，“舅舅家很热闹，饭菜很香，大家都很好。”他顿了顿，感受着颈间传来的、黎墨骤然屏住的呼吸，声音放得更轻，却也更坚定，一字一句，敲在黎墨的心上，“但这里更好。”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最简单直接的比较，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这里更好，因为这里有你在。
黎墨的手臂瞬间又收紧了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埋首，用行动表达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许清任由他抱着，直到感觉怀里的身体不再细微颤抖，直到窗外的喧嚣彻底归于沉寂，只剩下电视里春晚主持人字正腔圆、洋溢着喜庆的拜年声。他这才轻轻推了推黎墨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起来吧，年夜饭还没吃呢。”
黎墨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松开了手臂。他抬起头，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暧昧，但许清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眶，以及那比平时颜色更深的、带着湿意的鼻尖。
黎墨自己也意识到了，有些狼狈地飞快别开脸，抬起手背，近乎粗鲁地胡乱在脸上蹭了一下，试图抹去所有痕迹。
“舅舅带的菜……估计都凉透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一点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可惜效果不佳，声音还带着沙哑。
“凉了热一下就好，”许清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走到墙边，“啪嗒”一声按下了客厅主灯的开关。
明亮而温暖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如同阳光刺破乌云，毫不留情地驱散了角落里最后一丝阴霾，也让餐桌上那几个印着饭店logo、原封未动的精致打包盒无所遁形。
“还是说，”他转过头，看向黎墨，眼神里带着一丝极浅的、几乎看不出的纵容，“你想尝尝我做的？”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黎墨的眼睛几乎是“倏”地一下就亮了，里面那点残存的、尚未完全消退的脆弱被迅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像瞬间被注入了活力，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几步就跟到许清身后，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进了厨房，嘴里还不忘习惯性地调侃，试图掩盖之前的失态：“你行吗？我可记得某人上次要尝试新菜差点把锅烧穿。别大过年的把厨房点了，那可就真热闹了，叫消防队多不好。”
许清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完全无视了他的垃圾话。他径直打开冰箱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食材瞬间映入眼帘——这些都是前几天，他们俩一起推着购物车，在熙熙攘攘的超市里，一边讨论一边精心挑选的，原本是为了共同操办一顿属于他们的、充满期待的年夜饭。
此刻，这些新鲜的蔬菜、饱满的饺子、色泽诱人的腊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许清默默地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线条流畅的小臂，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想吃哪个？虽然五星级的菜不会，但煮个饺子，下个面条，炒两个简单的小菜，还是没问题的。”
黎墨立刻凑了过来，温热的身躯紧贴着许清的后背，下巴几乎要亲昵地搁在他的肩膀上，手指越过他，指向冰箱内部，开始毫不客气地点单：“要那个！三鲜虾仁的饺子！还有那一大块腊肉，炒个蒜苗！肯定香死了！”他顿了顿，目光扫到许清放在料理台上的袋子，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亲昵，“对了，妈……刘阿姨让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许清把手里那个印着喜庆图案的塑料袋递给他：“喏，我妈非要塞过来的，说让你也尝尝。先拿着垫垫肚子。”
黎墨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是洗得干干净净、泛着水光的红苹果，还有几样看起来就很好吃的传统点心和坚果。他的眼睛立刻弯了起来，像两弯新月，毫不客气地拿出一个最大的苹果，“咔嚓”就是一大口，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迸开，那甜意仿佛不是停留在味蕾，而是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
他靠在冰凉的流理台边，一边咔嚓咔嚓地咬着苹果，一边看着许清动作熟练地烧上水，然后洗菜、切蒜苗、将腊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
那专注的侧脸在厨房顶灯温暖的光线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微微颤动的睫毛都看得分明。
这幅画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让黎墨之前那空落落、仿佛悬在半空的心口，被一种温暖而踏实的东西一点点填满，充实而安稳。
原来，所谓的团圆，并不需要一桌多么奢华丰盛的筵席，也不是一群人围坐在一起的喧闹寒暄。而是当你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忘在冰冷角落时，有一个人，会毫不犹豫地为你转身，为你点亮一盏归家的灯，愿意在弥漫着烟火气的厨房里，为你洗手作羹汤。
“咕嘟咕嘟——”
水开了，白色的蒸汽汹涌地升腾而起，带着面食特有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许清将圆滚滚、胖乎乎的饺子一个个小心地下进滚水里，透明的饺子皮在沸水中翻滚，渐渐变得瓷白饱满，像一群可爱的小鱼。
另一边，炒锅里的腊肉片已经被煸炒得微微卷曲，透明的油脂渗出，和翠绿的蒜苗混合在一起，爆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咸香，这浓郁的香气甚至霸道地盖过了窗外偶尔飘来的、残留的硝烟味。
“好了，端出去。”许清关掉灶火，语气自然地指挥道。
黎墨立刻化身最殷勤的助手，动作利落地将热气腾腾、冒着白烟的饺子盘，和那盘色泽油亮、香气扑鼻的蒜苗炒腊肉端上餐桌。
他还颇有仪式感地找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碟子，仔细地倒上深色的陈醋和红亮的辣椒油，摆好了筷子。
两人终于在餐桌旁面对面坐下。面前的“年夜饭”简单至极，只有一盘饺子，一盘炒菜，与寻常人家的年夜饭相比，堪称寒酸。但它们都冒着真实而诱人的热气，散发着“家”的味道。
“尝尝看，咸淡怎么样。”许清把筷子递给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黎墨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最大最饱满的饺子，放在嘴边使劲吹了吹，然后整个塞进嘴里。
饺子显然还很烫，他被烫得直抽气，脸颊都鼓了起来，却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吸着气一边咀嚼，含糊不清地竖起大拇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清：“唔……好吃！太好吃了！”
看着他这副夸张又真实的模样，许清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忍不住绽开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如同冰河解冻。他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蒜苗送入口中，味道确实不错。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着，歌舞小品，轮番上场，营造着一片欢乐海洋的假象。但此刻，沙发上的两人都不再觉得那屏幕里的热闹与自己格格不入。
这个小小的、灯火通明的空间里，有了彼此平稳的呼吸，有了交汇的视线，有了食物温暖的香气，便已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温暖的世界，胜过了世间所有虚浮的喧嚣。
“许清。”黎墨忽然放下了筷子，坐直了身体，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脸上的嬉笑神色收敛得干干净净。
“嗯？”许清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
黎墨深深地望着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或戏谑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是劫后余生般的感激，是全然的依赖与信任，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烈到无法掩饰的爱意。千言万语在胸口冲撞，最终，只化作了最朴素无华的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的选择。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许清与他对视着，没有闪躲。他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那片汹涌的海洋。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稳而肯定：“不用谢。”
他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以后，我们都会一起过年。”
不是试探的疑问，不是飘忽的承诺，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关于现在，也关于所有可见的未来。
黎墨怔住了，瞳孔微微放大，似乎一时没能完全消化这句话蕴含的分量。随即，一个无比真实而灿烂的笑容，如同冲破乌云的朝阳，在他脸上毫无保留地绽开，瞬间驱散了眼底最后一丝残留的阴霾与不安。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却异常响亮：“嗯！”
吃完饭，两人一起动手收拾碗筷。黎墨抢着把洗碗的活儿包揽了，美其名曰“不能白吃白喝，要体现家庭价值”。许清也没跟他争，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戴着橡胶手套、动作略显笨拙却十分认真的背影，眼神柔和。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厨房恢复整洁，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悄悄越过了凌晨一点。
重新窝回客厅那张柔软的沙发里，黎墨像是被充满了电的大型犬，重新恢复了活力，黏黏糊糊地凑在许清身边，几乎要把整个人都挂上去。
他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入眼便是家族群铺天盖地的消息，于文秀发来一张照片——三亚迷人的夜景，铺满了整张桌子的奢华海鲜大餐，叶瑾伦穿着小泳裤、举着螃蟹钳子的得意笑脸。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开心还是带着被遗忘的不满，幽幽道：“三亚的天气真好啊……”
许清侧过头，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思索再三，试图通过幽默的话语安慰：“嗯，到时候晒成非洲人了，还好吗？”
闻言，黎墨没忍住笑出了声：“虽然哥的帅气什么肤色都可以驾驭，但还是不想晒成非洲人。”
就在这时，黎墨的手机又“叮咚”响了一声，是特别关注的消息提示音。他划开屏幕，是母亲于文秀发来的私人消息。没有多余的问候，又是一笔数额不小的转账，备注写得简单直接：【压岁钱，买点自己喜欢的。】
黎墨看着那条消息，以及后面那串冰冷的数字，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往常，他可能会习惯性地立刻收款，然后回一个“谢谢妈”的表情包，完成一次程式化的交流。
但此刻，他却没有动。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身边许清安静平和的侧脸上，看着灯光在他细腻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忽然觉得，手机屏幕上那串代表着物质补偿的数字，远不及身边人一个无声却温暖的眼神来得珍贵千万倍。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收款，只是默默地按熄了屏幕，将手机随手扔到了沙发另一头的角落里，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杂物。
然后，他伸出手，重新揽住许清的肩膀，将头轻轻靠了过去，寻找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许清。”他闭着眼睛，又低声唤道。
“又怎么了？”许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无奈。
“没事，”黎墨蹭了蹭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饱食后的慵懒和全然的满足，像一只终于被顺毛安抚好的大型动物，“就叫叫你。”
确认你还在。确认这不是梦。确认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暖，真真切切地属于我。
窗外，深沉的夜幕下，偶尔还有零星的、不甘寂寞的烟花挣扎着升起，在最高处奋力绽开，用尽最后的气力点缀着宁静的苍穹。
屋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将冬夜的寒冷彻底隔绝在外。两个人的影子依偎在洁白的墙壁上，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这个除夕夜，有人在天涯海角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享受着阖家团聚的其乐融融；也有人在北国寒冷的方寸之地上，用彼此的温度和坚定的选择，构筑起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独一无二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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