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年味还未散尽,但高二生的假期已经所剩无几。
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和习题册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即将回归的现实。
黎墨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眉头紧锁,笔尖在一道数学导数题上反复戳点,留下一个个烦躁的墨点。
温暖的阳光,惬意的假期,身边人的陪伴,这些刚刚构筑起来的安宁,在面对眼前这片符号的海洋时,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一种熟悉的、即将被学业洪流淹没的窒息感慢慢攫住了他。
许清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杯温水,看到的就是黎墨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卷子里的模样。他走过去,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那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题目。
“卡住了?”他声音平静,在黎墨身边坐下。
黎墨猛地向后一仰头,后脑勺抵着沙发沿,哀嚎一声:“这出的什么破题!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他语气冲,带着明显的迁怒,像是要把对学业压力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在这道题上。
许清没在意他的态度,伸手将那份卷子拿了过来,垂眸仔细看着。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黎墨吼完,胸口那股无名火泄掉大半,又有点心虚地偷偷瞄许清。
见他只是认真看题,并没有被自己影响,心里那点莫名的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他默默往许清那边蹭了蹭,手臂挨着他的手臂,感受着那点稳定的温热。
“这里,”过了一会儿,许清用指尖在题目的一個条件上点了点,“它的隐含条件是函数在这一点可导,你求极限的时候,洛必达法则可以用。”他又在黎墨草稿纸上一片混乱的演算中,精准地圈出一处,“这里,符号错了。”
他的声音不高,条理清晰,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黎墨凑过去,顺着他的指尖看,脑子里那团乱麻仿佛被一道利光劈开,瞬间清晰起来。“……靠,原来是这样!”
他恍然大悟,抢过笔,刷刷刷地开始重新演算。
许清就安静地坐在一旁,拿起自己那杯水慢慢喝着,看着他写。
黎墨不笨,相反,他的脑子很聪明,但这股子聪明劲儿从来不会侧重在学习上。
解出答案的黎墨心情大好,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得意地用胳膊肘碰碰许清:“哎,还是你厉害。这道题老张上课肯定讲过类似的,我当时肯定走神了。”
“嗯。”许清放下水杯,目光扫过黎墨摊开在地上的其他作业,“物理卷子做完了吗?”
“还没……”黎墨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物理是他的另一个重灾区。
许清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从自己整齐的书包里拿出物理笔记本和几份整理好的错题集,放到黎墨面前:“重点和典型题我都标出来了,你先看。有不懂的再问我。”
那笔记本字迹工整,重点用不同颜色的笔区分,旁边还有简洁的批注。黎墨看着眼前的东西,又抬头看看许清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可靠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想起以前,成绩下滑时,母亲于文秀只会得到通知后,打来电话,语气带着责备与失望:“黎墨,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家里给你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你就拿出这种成绩回报我?”然后可能就是又打来一笔钱,让他去报更贵的补习班。
虽然他从来没去上过。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默默地把自己的笔记整理好,放到他面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有不懂的再问我”。
这不是补偿,是支撑。
黎墨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捏着那本笔记的边缘,指节有些发白。他吸了吸鼻子,闷声说:“……谢了。”
“快点做。”许清重新拿起自己的书,语气依旧平淡,“晚上要检查。”
接下来的时间,客厅里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阳光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黎墨遇到难题时,还是会烦躁地抓头发,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无能狂怒,而是会转过头,用笔帽戳戳许清的手臂。
“这题,受力分析是不是有问题?”
许清便会放下书,倾身过去,看着题目,偶尔会用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简短地讲解几句。他的思路总是很清楚,三言两语就能点醒梦中人。
偶尔,黎墨学累了,会耍赖似的把头枕在许清腿上看书,美其名曰“换个脑子”,被许清不轻不重地拍一下额头,又会嘟囔着坐直。或者,他会突然打断许清,塞过去一颗糖,或掰一半苹果,非要对方吃了才行。
这些小小的插曲,像是枯燥学习间隙的润滑剂,冲淡了疲惫感。
傍晚时分,黎墨终于搞定了一份物理卷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感觉脑子都快被掏空了。他一扭头,发现许清不知何时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书滑落在一旁,眼镜微微滑下了鼻梁。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边,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他睡得很沉,呼吸清浅。
黎墨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极轻地帮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茶几上。然后,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轻轻地在许清额头上吻了一下。
一触即分。
许清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黎墨屏住呼吸,等了几秒,见他没反应,才松了口气,心里涌上一股做坏事得逞般的窃喜和巨大的满足。他重新坐回地毯上,手臂交叠趴在沙发边缘,就那么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许清的睡颜。
窗外,邻居家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锅铲碰撞的炒菜声,还有小孩子追逐笑闹的隐约声响。人间烟火气,正浓。
而屋内,是一片静谧的,只属于他们的天地。有写完的试卷,有看了一半的书,有睡着的人,和一颗被填得满满当当、不再彷徨的心。
“叮铃铃”
安静祥和的氛围被一阵电话铃声打破。
黎墨有些烦躁,拿起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联系人——于文秀。
他在犹豫要不要接。
按理说,这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应该在三亚玩得开心,怎么会突然想起毫无存在感的大儿子来?
就在电话马上要自动挂断时,黎墨按下了接通键:“喂……妈。”
这声妈包含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电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于文秀的声音:“压岁钱怎么不收?”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有些僵硬。
那个红包早就自动退回去了,于文秀今天才有空想起给黎墨打个电话。
黎墨含糊道:“我这么大人了,用不着压岁钱了……收不收的吧。你们……玩的开心吗?”
他想主动缓和一下母子间的关系。
然而,于文秀并不领情。她冷着声音道:“你也知道自己大了?你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十八周岁的生日了,现在还在为那点小事儿发脾气。”
黎墨下意识捏紧了手机,气血上头,不客气地回道:“小事儿?那些在您眼里只算小事吗?”
于文秀也气了:“你三姨婆她们不就是说了你两句?还有你爸,他管教你的难道错了吗?你看看你那天,丢下那一群亲戚就走了,家里的脸往哪里放?”
黎墨的指节捏得发白,手机外壳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猛地从地毯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背对着沙发上仍在安睡的许清,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委屈:
“脸面?你们眼里就只有脸面!他们说的那是‘两句’吗?说我是坏学生、小混混怎么说都行,凭什么自动把我和那个爹归为一类?而且叶忠他能算我爸吗?”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后那句话有些过火了。
可是,饭桌上亲戚们轻蔑的眼神,冰冷的斥责,说他“不成器”、“丢人现眼”,说他和那个出轨家暴的爹一模一样,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而这些,在于文秀眼里,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黎墨!”于文秀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是真的生气了,而且气的不行,“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你还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难道要我们全家给你赔礼道歉吗?你现在这个爹对你怎么了?就因为说了你两句?”
“我不用你们道歉!”黎墨几乎是低吼出来,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只想你们……哪怕一次,站在我这边想一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于文秀的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不耐烦:“我怎么没为你着想?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亏待你了?从小到大我哪里没护着你?拼命打工赚钱,让你去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老师,还不够吗?黎墨,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儿了,该懂事了,别总是这么任性!”
又是这样。永远用物质来衡量一切,永远觉得给了钱就是尽了责任。黎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湖底。他忽然觉得无比疲倦,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叶瑾伦欢快的叫嚷声和叶忠温和的回应,那其乐融融的背景音像一根根细刺,扎着他孤零零的耳膜。
“行了,”黎墨的声音骤然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淡,“你们玩你们的吧。我没事,挂了。”
不等于文秀再说什么,他直接掐断了电话。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依然背对着客厅,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走亲访友的人群,只觉得那些热闹离自己无比遥远。刚被习题和陪伴暖热的心口,此刻又空又冷,灌满了穿堂风。
忽然,一只有些凉意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攥的拳头。
黎墨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许清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站在他身后。他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眼镜也没戴,眼神却清亮而平静。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安静地、坚定地掰开他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手指,然后与他十指交握。
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来,不像火焰那样灼热,却像温润的玉石,沉稳地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和躁动不安的神经。
黎墨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我在这里”的无声陪伴。刚才强撑起来的冷漠和坚硬,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鼻子一酸,猛地低下头,把额头抵在许清瘦削的肩膀上,哑声说:
“……他们永远这样。”
许清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伤后竖起尖刺,此刻终于肯露出柔软腹部的小兽。
“嗯。”他应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她说我任性……说我不懂事……”黎墨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哽咽,“可我只是……只是想要他们……”
想要他们什么?一句公允的话?一个维护的姿态?一点点……真正的关心?
他说不出口,觉得那太奢侈,也太矫情。
明明以前,于文秀还不是这样的。
爱,真的是一座不平等的天平吗?
许清安静地听着,等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完,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黎墨耳边:“你很好。”
不是“你别难过”,不是“他们不对”,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很好。
黎墨浑身一震,抵着他肩膀的额头更用力了些。
许清顿了顿,继续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波澜却笃定的语气说:“饺子包得很好,题解得很快,”他甚至补充了一句,“苹果啃得也很干净。”
最后一句带着点近乎笨拙的认真,让黎墨差点笑出来,眼眶却更热了。他知道,这是许清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你的价值,不需要由那些不懂你的人来判定。
你看,你包出了能吃的饺子,解出了很难的题,连吃东西都不浪费。
你很好,我看得见。
黎墨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他看着许清,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那点能让他安心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许清……”他闷闷地叫他的名字。
“嗯。”
“还是这里最好。”
“嗯。”
“以后……我们都一起过年。”
“好。”
窗外的喧嚣依旧,但这一次,黎墨不再觉得那与自己无关。因为他拥有了一个更真实、更温暖的世界,就在这个人的身边,在这个他们共同构筑的、小小的避风港里。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像抱住了整个世界的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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