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墨没有浪费这来之不易的半小时。
他走出书房,脚步甚至有些虚浮。长时间待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骤然来到开阔的客厅,光线和视野的变化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于文秀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却没有翻动。她的目光在黎墨出现的那一刻就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黎墨没有看她,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沉默地走到窗边,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庭院。阳光洒在草坪上,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这一切平凡得有些奢侈。
他贪婪地呼吸着不同于书房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感受着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暖意。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久困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只需静静感受。
于文秀看着他清瘦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到嘴边那些警告或质问的话,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她能感觉到儿子身上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压抑着的渴望和小心翼翼。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放风”时间被固定下来。黎墨严格遵守着规定,从不踏出一楼范围,也从不主动靠近大门。他有时在窗边站立,有时在客厅里缓慢踱步,偶尔会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看几眼,但更多时候是沉默。
他的学习状态保持得很好,甚至比以前更加专注。叶忠陆续给他带来更多的学习资料和竞赛信息,黎墨都一丝不苟地完成,成绩稳步提升,几次模拟测试的成绩甚至超过了软禁之前。
这种近乎“模范”的表现,像一层坚硬的壳,将黎墨真实的情绪紧紧包裹起来。只有深夜独自一人时,他才会摩挲着手腕上的黑玉石,任由思念和担忧如同潮水般涌来,无声地啃噬着他的内心。许清,你还好吗?你到底在哪里?有没有……试着找我?
于文秀心中的坚冰,在黎墨日复一日的“良好表现”和叶忠的劝说下,进一步融化。她开始允许他在周末“放风”时间延长到一个小时,甚至默许张姨在天气好的时候,打开通往庭院玻璃门,让他能感受到外面的空气。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于文秀期望的方向发展——儿子“回归正轨”,专注学业,不再提及那个不该提及的人。
直到某一天,叶忠在晚饭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墨墨最近状态稳定了不少,学习也没落下。之前说的转学的事,我看……”
于文秀立刻警觉起来:“不行!现在放松还太早!谁知道他是不是装出来的?”
她绝不允许任何可能让黎墨和那个许清再次产生交集的风险。
叶忠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只是淡淡道:“总是关着也不是办法。那个私立学校的国际班,资源和环境确实更适合他未来的发展。手续可以先办着,具体入学时间,可以再定。”
这更像是一种通知,而非商量。
于文秀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叶忠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忍了回去。她知道,在“对黎墨未来有利”这件事上,叶忠有着比她更决断和长远的考量。
黎墨是从张姨小心翼翼的闲聊中,得知转学手续正在办理的消息的。那一刻,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耐,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这个结果吗?他还是要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彻底隔绝。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爆发。他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对担忧看着他的张姨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转身回到了书房。
关上门,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手腕上的黑玉石硌得他生疼。
他不能去。至少,不能这样毫无挣扎地去。
几天后,黎墨找到了一次机会。于文秀外出参加一个无法推脱的聚会,叶忠在公司尚未回来,家中只有张姨在忙碌。他利用“放风”时间,走到了客厅的电话旁——那是家里唯一一部没有被完全监控的座机。
于文秀认为手机和网络才是需要严控的,这部老式座机通常只有叶忠处理一些旧关系时会用。
他的手心沁出冷汗,心跳如擂鼓。他快速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冰冷的“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一瞬间,黎墨如坠冰窟。
空号……许清他,换号码了?是故意的吗?是因为联系不上自己,所以……放弃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巨大的恐慌和失落攫住了他。他握着听筒,僵在原地,直到张姨疑惑的脚步声从厨房方向传来,他才猛地挂断电话,迅速走回窗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这次尝试的失败和“空号”的打击,让黎墨消沉了几天。但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振作。他不能放弃。
如果许清换了号码,那他就想办法找到他新的联系方式。如果转学无法避免,那他就在离开之前,想办法留下信息,或者……在新的地方,变得更强大,再回来找他。
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次压回心底,投入到近乎疯狂的学习中。
他开始主动向叶忠请教一些关于大学专业选择、未来职业规划的问题,表现出对“未来”的认真思考。
这种转变让叶忠颇为满意,对于文秀而言,更是黎墨“想通了”的明证。
转学私立学校的事情,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被敲定下来。于文秀虽然仍有顾虑,但在叶忠的坚持和黎墨看似顺从的表现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
黎墨没有多少行李,大部分东西,学校那边都会提供。于文秀红着眼眶,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黎墨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在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家,目光在于文秀和叶忠脸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庭院里那棵他曾经经常仰望的大树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但深处,却藏着一簇未曾熄灭的火苗。
车门关上,隔绝了内外。车子缓缓驶离,将于文秀担忧又不舍的目光抛在身后。
黎墨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手腕上的黑玉石。
许清,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等多久,我一定会找到你。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来到了高考。
漫长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私立学校生活结束了。
高考最后一门科目的结束铃声响起时,黎墨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私立学校的管理极其严格,通讯受到严格控制,加上于文秀的有意隔绝,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外界,尤其是关于许清的消息。他就像一颗被投入深海的石子,在预设好的轨道里沉默地下沉、打磨。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静,轮廓分明的脸上褪去了少年的最后一丝青涩,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只有腕间那串从未取下过的黑玉石手链,昭示着某些未曾改变的执念。
回到叶家为他高考暂时安排的市区公寓,房间里一片寂静。他放下笔袋,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狂欢或彻底放松,而是习惯性地先打开了几乎全新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他在私立学校表现“优异”,叶忠在他高三时作为奖励允许他有限度使用的。
连接网络,登录那个几乎快要遗忘的社交软件。
信息提示音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大部分是班级群里的讨论和祝福,还有一些久未联系的同学的问候。
他心不在焉地扫过,手指快速滑动,像是在一片喧嚣中寻找某个特定的频率。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好友列表里,一个沉寂了近两年的头像,安静地躺在那里。
头像没有变。
而旁边,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
发送时间,是两个月前。
发信人:许清。
黎墨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近七百个日夜的分离、猜测、等待,在这一刻凝聚成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和一条未读提示。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点开了那条信息。
信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道强光,瞬间杀死了他内心的一切悸动:
【黎墨,分手吧。】
【我们,到此为止。】
屏幕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黎墨的眼底。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褪色成一片嗡鸣的白。他定定地看着那两行字,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扭曲着,带着冰冷的决绝,刺穿他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
分手。
到此为止。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既定、与他无关的事实。
近两年的坚持,无数个深夜靠着那点微薄念想度过的煎熬,所有隐忍和规划,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击得粉碎。
他以为再次得到许清的消息时,会是狂喜,会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却从未想过,等来的是这样一把由他亲手递出的、精准捅入心脏的利刃。
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痹感,随即是空洞洞的疼,并不剧烈,却足以抽干他全身的力气。他维持着点击鼠标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震颤。
腕间的黑玉石贴着皮肤,传来沉甸甸的凉意,像是在嘲笑他漫长的、一厢情愿的坚守。
为什么?
是等得太久,所以放弃了吗?
是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人吗?
还是说,当初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重要?
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钻入脑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试图从这简短到残酷的语句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一点情绪波动,哪怕是愤怒也好,不甘也罢。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终结。
黎墨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透他眼中骤然沉下的浓重阴影。他没有嘶吼,没有砸东西,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封锁在了那副看似平静的躯壳之内。
原来,他所以为的绿洲,不过是海市蜃楼。他拼尽全力想要游向的彼岸,早已没有了等待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考生们考后解放的欢呼声,隐隐约约,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黎墨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关掉了对话框。然后,他移动鼠标,光标在“删除好友”的选项上停留了许久。
最终,他没有点下去。
他只是关闭了聊天窗口,退出了软件,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动作机械,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斥着对未来的憧憬和考后的狂放。阳光依旧明媚,甚至有些刺眼。
黎墨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片喧嚣,却感觉自己像个被剥离出来的孤岛。
他抬起手,看着腕间的黑玉石。近两年来,这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是他在窒息般的管控中唯一的慰藉和信仰。而现在,这信仰坍塌了。
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石头,指尖感受着上面细微的纹路。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解开了串绳的活扣。
黑色的石子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他最后的体温。
他握紧,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片刻后,他走到书桌旁,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将手链放了进去,推上。
动作干脆,没有一丝留恋。
“砰”的一声轻响,抽屉合拢。
也像是关上了他心中某个重要的部分。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是被冰雪覆盖的深潭,不起波澜,也映不进光。
于文秀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松和关切:“墨墨,考完了感觉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妈妈订位子,我们……”
“妈。”黎墨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刚经历巨大打击的痕迹,“随便吧。你决定就好。”
电话那头的于文秀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更加柔和:“好,好,那妈妈来安排。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让司机去接你。”
“嗯。”
挂断电话,黎墨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温暖而虚假。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也极冷的弧度。
我们,到此为止。
他走向浴室,准备洗去考场带来的疲惫,也仿佛要洗去过去那个天真、执着、最终被证明愚蠢不堪的自己。
水流声响起,掩盖了房间里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心碎的声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