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而沉闷的拉锯战。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递减,像沙漏里不断流失的沙。试卷雪片般飞来,摞成一座座小山,几乎要将每个人淹没。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纸张油墨混合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味。
白漓星把自己埋进题海里,试图用公式和单词填满所有的空闲时间,让大脑没有余地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个关于照片的惊心猜测,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当时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但很快就被更现实、更紧迫的高考压力压了下去,沉入水底,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谭白深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他几乎成了教室里的一个固定背景板,永远低着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不知疲倦。他的成绩稳定地保持在金字塔尖,是各科老师交口称赞的对象,是同学眼中遥不可及的学神。
他们之间那点微弱的、诡异的联系,似乎彻底断绝了。他不再看她,不再有任何形式的“顺手”帮忙,甚至连必要的交集,比如发卷子、小组讨论,他都处理得冰冷而高效,杜绝任何一丝一毫多余的接触。那种刻意营造的距离感,比高一时的单纯冷淡更甚,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白漓星偶尔从题海中抬头,视线掠过他伏案的背影,心里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怅惘。那个夕阳下的慌乱侧影,那张被紧紧攥住的照片,像是一个模糊的梦,被现实炙烤得快要蒸发。
倒是季风和吴梵梦,似乎走得越来越近。课间,白漓星常看到季风凑到吴梵梦桌边,借笔记也好,问问题也罢,两人总有话说。吴梵梦脸上时常带着笑,那种笑容不同于和女生们在一起时的开朗,多了点别的意味。放学时,他们也常常“顺路”一起走。白漓星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了然,也有些为好友高兴。在这压抑沉闷的高三,能有一点温暖的、属于青春的情愫滋生,像是灰暗背景里的一抹亮色。
有一次模拟考后,大家稍微松了口气,几个女生约着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来时,在楼梯拐角,白漓星无意中瞥见走廊尽头的阳台。谭白深和季风站在那里。季风正笑着说什么,手臂搭在谭白深的肩膀上。谭白深侧对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并不排斥季风的勾肩搭背,只是微微低着头,听着。
忽然,季风像是提到了什么,朝着教室她们座位的方向指了指,脸上带着促狭的笑。谭白深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猛地抬手,把季风的手臂从自己肩上甩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低声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白漓星听不清,但能感觉到那股骤然降低的气压。季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没再开玩笑。
白漓星立刻收回目光,心跳莫名有些快。她拉着同伴快步走回教室,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那瞬间谭白深冰冷的侧脸和季风讪讪的表情,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季风指的是谁?是她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别自作多情了,她对自己说。
时间在无数张试卷和无数次考试中滑向六月。高考前最后一天,教室里的气氛有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大家默默地收拾着个人物品,把三年积攒下来的书本和回忆打包进一个个纸箱。黑板上方的倒计时牌,终于变成了鲜红的“1”。
杨老师站在讲台上,做着最后的叮嘱,声音有些沙哑。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微微红了。底下有女生开始小声啜泣。白漓星鼻子也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上那道不知道是谁刻下的浅浅划痕。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向斜后方。谭白深也低着头,正在整理他的书包,动作不疾不徐。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减弱了几分他平日里的冷硬。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整理的动作微微一顿,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她的方向抬了一下眼睫。
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像白漓星的错觉。两人的目光并没有真正交汇,他便又低下了头,拉上了书包拉链。
那一刻,白漓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放学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没有往常的欢呼和喧嚣,大家沉默地背着书包,抱着箱子,陆续走出这间承载了三年青春与汗水的教室。
白漓星和吴梵梦一起往外走。在走廊里,她们遇到了也刚出来的季风和谭白深。
季风笑着拍了拍谭白深的肩膀,对吴梵梦和白漓星说:“哎,总算解放了!明天考试加油啊!考完咱们必须得好好聚聚!”
吴梵梦笑着点头:“好啊!你们也加油!”
白漓星也弯了弯嘴角:“加油。”
谭白深站在季风旁边,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闻言,只是极轻地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回应。自始至终,他没有看白漓星一眼。
交错,告别,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白漓星抱着沉重的箱子,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想起高一开学第一天,那个阳光晃眼的早晨,她第一次走进高一(3)班教室,第一次撞上那双深潭似的眼睛。
三年,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两天高考,像一场高度浓缩的梦。紧张、专注、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然后,终场铃声响起,一切尘埃落定。
巨大的空虚感和解脱感同时袭来,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高考结束当晚,班里组织了一场聚餐。地点定在学校附近一家颇受欢迎的餐馆,包下了一个大包厢。
气氛和前几天截然不同。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晚彻底释放。包厢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到处都是笑声、叫声、碰杯声。大家仿佛要把这三年没说完的话、没闹够的疯,在这一晚全部弥补回来。
白漓星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看着眼前这热闹得近乎疯狂的场面,脸上一直带着笑。吴梵梦被季风拉到了他们那一桌,两人正笑着和周围的人碰杯。
谭白深也来了。他坐在男生居多的一桌,不算活跃,但也不是独自一人。有人给他倒酒,他偶尔会喝一口,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听别人高谈阔论,嘴角噙着一丝很淡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
白漓星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他。褪去了校服和高考的压力,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多了点少年人的清爽。但那种无形的距离感依然存在。
酒过三巡,场面更加热烈。有人开始哭,有人开始大声唱歌,有人勾肩搭背地回忆着三年的糗事。季风显然喝得有点多了,脸红红的,端着酒杯到处晃悠。
不知怎么,他就晃到了谭白深身边,一屁股坐下,手臂重重地揽住谭白深的肩膀,把他带得晃了一下。
“老谭!谭白深!”季风的声音带着醉意,吼得很大声,几乎压过了包厢里的嘈杂,“哥们儿我……我真是服了你了!真的!大写的服!”
谭白深蹙了蹙眉,想把他推开:“你喝多了。”
“我没多!”季风不依不饶地搂紧他,声音更大,几乎是冲着整个包厢在喊,“我他妈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忍的!三年啊!整整三年!你丫就偷偷看着!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包厢里的喧闹声诡异地低了下去。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带着醉醺醺的笑,想知道季风在发什么酒疯。
白漓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奇怪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看到谭白深的脸色在灯光下微微变了,试图阻止季风:“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季风嘿嘿傻笑,手指胡乱地指向白漓星她们这一桌的方向,“你敢说你不是?每次打球……嗝……你看人家啦啦队都在那边,你他妈球都传歪了!还有那次运动会,跑得比体育生还快……唔……”
谭白深猛地捂住了季风的嘴,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用力想把季风拖开,但醉鬼的力气大得惊人。
周围响起一阵暧昧的起哄和口哨声。大家的视线在谭白深和白漓星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八卦的兴奋。
白漓星只觉得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饮料杯,指节泛白。季风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她耳边轰然作响。
偷看?三年?打球?运动会?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强行解释的细节,那些矛盾冰冷的表象下隐藏的蛛丝马迹,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惊的线索!
原来……那些不是她的错觉。
原来……他真的……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的时候,被捂住嘴的季风挣扎着掰开谭白深的手,喘着大气,更大声地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谭白深你他妈真能忍!偷看人家白漓星三年!连句话都不敢上去说!你怂不怂啊!”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谭白深和白漓星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谭白深僵在原地,保持着捂住季风的姿势,脸色煞白,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血液。他的嘴唇紧紧抿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慌乱、难堪,还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绝望。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季风。然后,他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包厢顶灯的光线落在他微低的头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红的耳廓。
在一片死寂中,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低,很哑,带着无尽的自嘲和苦涩。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空洞地望着面前桌上狼藉的杯盘,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尤其是白漓星的耳朵。
“说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怕她知道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
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更大的起哄声和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有人拍桌子,有人怪叫,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暗恋秘密点燃了。
白漓星呆呆地坐在原地,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她只能看到谭白深站在那里,微低着头,侧脸在喧嚣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孤寂和脆弱。他那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她的心口,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怕她知道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那三年的冷漠,那三年的回避,那三年的若即若离和矛盾挣扎……竟然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讨厌她。
而是因为……太喜欢了?
喜欢到不敢靠近,不敢表露,只能用最笨拙最消极的方式,守着那道自以为安全的界限。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闹腾得太厉害,撞了一下谭白深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他的黑色双肩包,拉链没有完全拉好。这一撞,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出来——几支笔,一个钱包,还有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厚厚的英文原版小说。
书页散开,从里面飘出了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片。
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轻地、准确地,落在了白漓星的脚边。
白漓星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它。
那是一张有些微微泛旧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辫,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仰头看着什么,侧脸带着明媚而干净的笑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是她。
是初三那年的她。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谁捕捉下的瞬间。
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变得困难。
她颤抖着,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的背面,是用黑色墨水笔写下的一行字。字迹清晰有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笔锋,却又无比郑重地写着:
“2016年9月1日,看见她的第一眼。”
2016年9月1日。
那是贵阳一中高一开学报到的日子。
是她在教室门口,第一次撞上他目光的那一天。
可是……
白漓星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冲撞得她一阵眩晕。
这照片上的她,穿着初中的校服,背景分明是她初中的校园!
这根本不是高一开学那天拍的照片!
他写下“看见她的第一眼”的那个日期,远远早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起哄和喧闹中时,白漓星拿着那张照片,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嘈杂的漩涡中心。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投向那个依旧微低着头、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少年。
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眼前这张照片,和照片背面那个清晰得令人心惊的日期。
原来。
那不是开始。
而是他漫长暗恋的……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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