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跑来的人慌慌张张,在江岚溪面前站定,沉下一口气,说道:
“店里来了贵客,车已经备好了。”
江岚溪单手撑着门柱,从绝望的情绪中强迫自己抽离出来。
江府对下人的规矩苛刻,在府中是极少见到下人跑动的,一是慌慌张张,显得没有规矩,二是跑动起来难免磕碰,易伤了府里上了年纪的人。
尘云和紫烟都是在府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人了,这些规矩早就融进了骨子里。
“下去吧。”
江岚溪挥挥手,轻叹一口气,额头抵在柱子上沉思片刻,拖着那条残腿往外走,紫烟小心扶着,这才注意到小姐腕上换了个玉镯。
“小姐,您先前的玉镯要紫烟帮您去找吗?那只镯子小姐可是爱惜得紧的。”
江岚溪扫过自己空荡的腕间,心想紫烟果然是个细致的,当年母亲没看错人,把她放到自己身边。
那镯子是心上人送给她的,不过,她既然已经要出嫁了,这东西丢了也好,断了她的念想。
“不用了。”
江岚溪清楚镯子早就滚到不知何处了,说不定早就被炸了个粉碎。
“以后出嫁必定也是要带紫烟走的。”
江岚溪这样想着。
漱玉坊是及笄那年父亲给她的古董铺子,店面不大,却极负盛名,江岚溪也有一手鉴宝的好技艺。
什么贵客要她负伤来伺候?
店铺隐在闹市边缘,门脸不大,两扇厚重的乌木门板,颜色深沉得仿佛能吸进所有光线,上面嵌着黄铜的兽面门环,已经磨得锃亮。
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悬在门楣之上,写着“漱玉坊”三个字。笔力遒劲。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要深邃许多,一股檀香扑面而来,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用深色的硬木制成,林林总总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器物。
江岚溪迈过门槛,看清来人后,面色蓦地一沉,被紫烟扶着坐到椅子上,冷哼一声,说道:
“确实是贵客。”
来人正是裴翊,不过没带昨日的大汉,只身一人到此,怀中抱一匣子。
“你是掌事的?”
裴翊轻挑眉,眼中带着疑惑,尾音上扬,明显是半信半疑。
江岚溪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她很讨厌被人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这人却三番五次触碰她的底线。
“不信的话可以走了。”
裴翊把匣子轻放在桌上,自己则拉开椅子,微微一撩衣袍,稳当当坐了下来。
“信的。”
反复无常,若非江岚溪顾及着礼仪和裴翊的身份,怕不是早就让他出去了。
他利落地打开匣子,里面俨然放着一只青铜兽面纹提梁卣。
江岚溪并未急于上手,而是先微微后倾身子,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卣身,她看得极其细致。
片刻,江岚溪伸出右手,三指轻巧地捏住提梁一侧的铜环,指腹贴着器物的表面游走,左手稳稳扶住卣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紧接着,她向紫烟伸了伸右手,后者将照子递给江岚溪。
空气仿佛凝滞了,右手在不同部位轻敲几下,侧耳倾听,一般人是听不出来这几声有何玄机的。
末了,她将照子放在桌上,又将卣放回匣子,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问道:
“这东西跟你们查的案子有关?”
裴翊注视着江岚溪,声音平静如水,答道:
“不方便告知。”
意料之中的答案,江岚溪轻嗯一声,动了动僵硬的脚腕,眉心微蹙,缓缓说道:
“假的。”
“假的?”
裴翊有些焦头烂额。
江岚溪无奈道:“又不信我了?”
“没什么。”
裴翊站起身,从兜中取出一个钱袋,放到桌上,紧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一只玉镯。
江岚溪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正是自己丢的那只。
“你们在哪找到的?”
江岚溪一激动,忘了自己脚上有伤,直接站起来了,冷汗直往外冒,眼前发黑。
裴翊有些意外,错愕地问道:
“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江岚溪没说话,拿过镯子,又将钱袋扔给裴翊。
“我只要这个。”
她拿着玉镯,对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照,上面被磕得有些裂痕,不过还能带,江岚溪也不管被磕坏的镯子戴在自己身上掉不掉价,将玉镯戴了回去。
裴翊疑惑地偏了偏头,试探性问道:
“咱们之间的恩怨能不能一笔勾销?”
江岚溪冷笑一声,说道:
“原来裴副宪知道自己说什么话会惹怒我,那为何还要说呢?”
说罢,她转过身,向里间走去,只留下一句:
“尘云,送客。”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江岚溪反复摩挲着腕上的玉镯。
天色渐晚,江岚溪躺在床上,脚上的伤刚上过一遍药,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熏得她难以入睡,她不安分地抬了抬胳膊,右臂正好扫到自己白天穿的衣服上。
玉镯不知砸到什么,发出一声脆响。
她起身去翻,果真在衣兜里翻出一个白色小药瓶。
江岚溪捏着药瓶靠近烛火,只见瓶身刻着“玉真散”三字。
她不禁皱了皱眉,家里从未买过这种药。
不过江岚溪对这东西略知一二,玉真散少见,因制作过程所需药材及其名贵与稀少而出名,会做这种药的淮城只有一家:
裴家。
“怪了。”
江岚溪低声念了一句。
“怎么了小姐?”
紫烟耳朵灵,这一句险些让她听清了,她匆匆从外间赶来。
“没什么,你回去歇息吧。”
紫烟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回去了。
江岚溪仔细一琢磨,才品出其中的不对。
裴翊若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是漱玉坊的店主,又怎么会特地带着药来,而且自己竟也没反应过来裴翊的裴正是裴氏的裴。
所幸裴氏与江氏吗,没什么过节,也没任何往来,二人这也不算结了梁子。
不算吧。
算了算了,江岚溪把自己摔回床上,手里捏着药瓶,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把它放到了药箱里。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想一开始就欠裴翊一个人情,就算是裴翊想要赔礼道歉,也应当光明正大、坦荡一些,而不是等着自己发现。
这一觉睡得乱,梦也做得杂乱无章,但她梦见了自己的那个心上人。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彼时江岚溪正值碧玉年华,与哥哥一同在树林玩闹,行至山林,身边跟着的随从都开始提心吊胆,这山林可是极其危险的,稍有不慎,若是让少爷小姐坠了崖,他们掉八个脑袋都不算完。
正是梅雨时节,山上石块松动,发出骇人的声响,不过距离实在是太远了,根本没人能听到异响。
“轰——”
二人正有说有笑,被这块从山上滚落的巨石隔开。
江岚海和随从们走在更靠山崖一边,被巨石砸得险些掉下悬崖,好在有几个反应快的一把抓住了他们,这才幸免于难。
江岚溪就没那么幸运了,路面被生生砸出一个大洞,紧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山中泥石封了路,她也早被碎石块砸到了脖颈处,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山侧凹窝处,黑压压一片,空气不流通,潮湿闷热,她强撑着坐起来,头还发沉,视线慢慢聚拢。
面前好像有个人······
好像不止一个人······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乌泱泱坐了一队人,少说也有十五个!
江岚溪顿时大气都不敢喘,双臂合拢,把自己抱住,妄图从中获取一丝安全感。
她这才摸到自己空荡的右腕,原先母亲在及笄之礼上赠她的银镯怎么不见了?
这可不行,那可是家里花了大价钱给自己打磨出来的一只镯子,哪能说丢就丢!
想到这儿,江岚溪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人见过···”
“什么?”
右边离她很近的位置突然有人说话,还是个陌生男子,江岚溪被吓得后半句话直接噎了回去。
“不是我说,头儿,这雨都停了,咱们再不回去,就要误事了。”
对面有人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打在空荡的山洞中,有了回音。
那人接着说道:“对了,小妹妹,山里有蛇,你可得小心些。”
对面的人还说了些什么,但江岚溪已经听不清了,她最怕蛇了,小时候被毒蛇咬了一口差点没救回来,连着烧了三天三夜才恢复意识,那次跟她出去的随从也被父亲罚得见了她直哆嗦。
“是该走了。”
右边那人的声音渐远,很明显是站起了身。
“等等,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家里人会来找我的,我真的···很害怕蛇。”
说罢,她咽了咽口水,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就敢让人陪着自己。
对面的人被逗笑了,调侃道:“你就是怕黑,我们该走也得走,再不走,哥哥们的脑袋就要掉了。”
其他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江岚溪手脚冰凉,被着笑声刺得浑身难受,既害怕又委屈,小脸皱到一起,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
“别笑了。”
右边的人声音低沉,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
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她又听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先不回去了。”
“什么?”
底下又是一片吵闹,震得江岚溪头疼,不过她心里总算燃起了一点希望。
“希望”把下面的众人安排好,那些人稀稀拉拉地离开了这里,他又坐回自己旁边,借着洞外射进的微弱光线,江岚溪想要看清他的模样。
很可惜,他带了面罩,江岚溪只在一瞬间看清了他的眉眼,但很快又忘得干净。
“你方才要说什么?”
“希望”低声问她。
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江岚溪莫名心安。
“我腕上的银镯,你见过吗?”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没见过。”
紧接着他又问:“它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那是我娘送给我的,我一直带着,现在它丢了,我心里也跟着不踏实。”
“希望”没再说话,或许是睡着了,毕竟这样幽暗的环境,极容易催生困意。
江岚溪也这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嘶”
“嘶嘶”
江岚溪猛然惊醒,自从被蛇咬后,她对这种动物的声音就格外敏感。
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血液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精神高度紧绷,甚至开始耳鸣,顾不上什么礼仪,她下意识就去拉身边的人。
身边那人压根没睡,此时已经半蹲下来,身体呈防御状,只听“唰”一声,蛇身成了两半。
“好了。”
江岚溪这才意识到自己贴他太近了,鼻尖蹭到了他的肩膀,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就是那种刚从山上采摘到的薄荷叶的味道。
“把这个戴上。”
说着,男人不由分说往她腕上套了只玉镯,镯子还有他的体温残存。
只是江岚溪不明所以,男人解释道:
“你方才做噩梦了,提到了你先前说的银镯,看来那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虽然我给你的是只玉镯,但都压在腕上,你应该会好些。”
还没等江岚溪说声谢谢,她就听到了家人在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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