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门缝里透来的灯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再没传来动静。
床角蜷缩着一团的人终于动了。
莳夏慢慢地挪到了卧室门口,“咔哒”一声把门反锁,又关上了灯。
……
冷白的月光在床角洒下一片,另一半笼罩在黑暗中。
突然漆黑里有一小块光闪烁不停,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振动。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手机从床头柜的中间震动到边沿。
终于一个小手伸了出来,在闹钟最后一次的催促下按了停止。
10:55。
这是莳夏给自己定的每天最晚的休息时间。
张阿姨说短视频上的中医讲的,十一点前必须要睡觉,这是最佳的排毒时间,否则就相当于熬夜。
不过莳夏偶尔发现每次半夜迷迷糊糊醒来都能听到外面细微的声响。那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张阿姨岂不是成个毒人了?
莳夏拿着手机的手还在发抖,屏幕上的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刚刚咬得发白的嘴唇此刻又像充了血般红肿。
细弱的手指快速地划到通讯录,她给陆沉拨了过去。
机械的忙音在卧室里格外清晰……
莳夏满眼都是祈求,她希望爸爸能够回来,她不想一个人面对莳书宁,她不能放弃画画,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学习。
她会崩溃的,她会绝望的,她会枯萎的……
爸爸,求你,快接电话!爸爸!
一遍又一遍,那头始终只有冰冷的女声。
莳夏的手抖得已经握不住手机。
原本被腕表遮住的一道道伤疤此时又有了血气般,痛意争先恐后地要通过伤疤钻出来,撕扯着皮肉,让人想用刀划拉下去,一了百了。
好像这个身体里的原始本能正被唤醒,心脏被掏了个大洞,一些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趁机涌上来。
莳夏不知道灵魂是否被抽去,她快要控制不了这具身体。
她倒了下去。
又重新蜷成一团。
……
“妈妈!”
“不要撕!不要撕!”
阳光透过玻璃门烘烤着瘫成一团的金毛,身体舒展的暖意抵不过耳旁的尖叫。
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噼里啪啦混合着各种打砸,女孩的尖叫,女人的质问。
金毛紧紧地缩在玻璃门旁,脑袋伏在地毯里,看不出是被吓得还是睡着了。
她知道是梦,努力想睁开眼,全身却像痉挛一般,努力地刨着脚下的地毯,“哼哼”地粗重的低吼。
头顶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
终于,这次她睁开了眼。
眼皮疲累地像顶起了千斤重物,像有预兆般,声音却突然消失在了耳边。
金毛趴在地上,头从长毛地毯里抬起,四爪抓着一团糟的地毯,软成一滩的身体慢慢立了起来。
一片硕大的绿叶迎面盖了过来,却没遮住她的眼睛,是龟背叶,沿着叶脉是熟悉的一条条深缝。
那双黑圆的眼珠透过叶缝看见四面的绿墙,角落里各种比及身高的绿植。
斜前方的空间里,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对持着。
到处都是撕毁的纸张,矮的身影激动地挥动着手,高个子踩着高跟鞋突然走近。
叶缝里那双黑眸骤然紧缩,一双红唇印在眸底越放越大,越来越红。
无声的世界突然恢复,耳旁是熟悉的女孩哭泣。
红唇拿过书桌上的一个黑色封皮本甩了出去。
“莳夏,你就是来讨债的!”
像凌空的一块黑砖往玻璃门这边砸了过来。
穿过一片龟背叶,劈向后面颤栗的瞳孔。
原来她是小光。
原来她是莳夏的小光!!
血色在眸底蔓延,世界再次无声……
—
第二天张姐起得格外早,天还没亮就在厨房忙碌着。
昨晚楼上的动静她听到了,甚至还放轻了脚步在楼梯口靠着扶梯往上瞧了瞧。
她哪敢上去。
莳书宁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好面又好强。从她下午进家门那个架势就看得出来,家里这下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张姐叹了口气,煮上杂粮粥,蒸了一笼母女俩都爱吃的酱肉包,切好了咸菜摆在餐桌上。
从餐厅的落地窗前往外望去,晨曦初显,草坪里湿漉漉的挂着露珠。
看来是个大晴天。
张姐往楼上瞧了瞧,又给莳书宁煮了一壶她平常最爱喝的苹果水,放在了客厅。
最后还是扶着楼梯小心翼翼地上去了。
莳夏的卧室门紧闭着,张姐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回应。
“小夏,七点了,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门缝里没有一丝光漏出,张姐想她应该是把遮光窗帘都拉严了。
“小夏,你起来了吗?”
张姐一边敲一边小声地喊。
眼前的门毫无动静,身后的长廊里倒传来了开门声。
莳书宁穿着一条湖蓝色丝质长裙从主卧出来。
卸了妆的她脸上依旧白皙,没有平日里那么多明艳硬朗的线条,倒显得温和许多。
“张姐,莳夏还没起床?”
她随意地拢了拢散落在两侧的卷发,长而细的眉蹙起,眼下还有些乌青。
最晚她也没睡好。
从放下马老师电话后,她就叫助理订了最近的机票马不停蹄赶回来。
昨晚给莳夏下完最后通牒出来,又去书房开了远程会议,到了下半夜又隐隐约约胃病犯了才结束。
索性张姐在家呆了那么多年了,对母女俩的习性了如指掌,看到书房灯一直亮着就在小锅里煨了点南瓜粥。
莳书宁这胃病也有五六年了,做项目哪有不应酬的。
特别是当了带头人,只要在国内这些年基本上是回回都是半夜喝得烂醉,扶着墙回来。
莳书宁这人能干又聪明,虽然从小家境不好,但那个小地方自然条件好,家家户户都种果树,水果多得吃不完。
所以从小莳书宁就跟着她妈破布一摊就在集市里卖果子。她妈也是个能说会道的勤快人,硬是靠着买水果把莳书宁每年的学费挤了出来。
等到莳书宁上初中,家里都有一个卖水果的门面了。
那时她妈迷上了麻将,被隔壁卖内衣的谢姨一招呼,两手就在一条黢黑的抹布上一抹,拿过一串用红线串成的钥匙。
“小宁,下午你张爷爷要过来,你把柜台后面放得一袋柚子拿给他。”
她边急着跟谢姨往外走边回头,“好好学习,要写作业!”
十多岁的莳书宁长得一张长鹅蛋脸,鼻子还没现在那么高挺,未经修饰的眉毛野生中带着点英气。
她总是沉默地埋在两张木桌子搭成的台子后,把借来的那本辅导资料上的题翻来覆去的练。
也许是从小练就,莳书宁能很轻易的分辨店外的杂音和来客的声音。
只要是来过一两次当地人她总是能一抬头就就笑着把人认出来,阿姨婆婆问起她妈时也能自然地和人掰扯几句,嘴皮子功夫是绝对不输给她妈的。
只是这种嘴皮子功夫都被她用在合作伙伴身上了,对自己任性的女儿她没有那么多耐心。
“张姐,去拿备用钥匙。”
莳书宁拧了两次门,确认里面被反锁了。
几分钟后卧室门被打开。
被遮光窗帘挡得严实的房间里闷得异常。
莳书宁皱着眉按下门侧的开关。
骤然亮起的卧室里一片狼藉,跟昨晚她离开时的仿佛一样。
靠右的大床里丝被裹成一团,鼓鼓囊囊地缩在角落。
“莳夏?”莳书宁向床边走去。
“小夏!”王姐却突然向通往卧室外的小阳台冲去。
莳书宁反应慢半拍地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蜷成弓形的扭曲身体缩在玻璃门边。
“莳夏!”
她心猛地一坠,冲过去时王姐已经把那个紧绷的小身板翻了过来。
翻过来的小脸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细嫩的皮肤透着大片大片的潮红,一直蔓延到了脖颈深处。
莳书宁跪在地上,慌忙地接过莳夏的身子,用手拍着通红的脸蛋。
“莳夏,莳夏。”
手刚拍上去就一片黏湿烘热,随着外力小脸上黏成一绺绺的长睫慌乱地扑闪着,突然几股热泪从眼睫下滑出。
烫得莳书宁缩了下手,可那双眼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始终没有睁开。
莳书宁慌了神,分开莳夏额前湿漉漉的刘海抚了上去。
火球般的温度从快软成一滩的皮肤里渡上来。
“张姐,打120。”莳书宁声音紧得快要绷断,不停地调整着怀里的一团火热。
“哦哦哦。”张姐拿着手机的手都在抖。
……
莳夏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
或者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在梦里。
直到几秒后干涩的喉管里抽出几口气,身体却又像泡在咸湿的海水里找不到一个支点。
“小夏!”
耳旁有女人的声音。
为什么看不到?
莳夏两手慌忙地摸索着,突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手背传来。
“小夏,你还在打点滴,先别乱动!”声音更近了,一双大手按住了她的动作。
张姐轻轻地拍着手底下薄得像张纸的身板,“你之前发了高烧,现在已经退了。”
手底下的薄肩还在颤抖着,张姐心疼地弯下腰,“别怕。你眼睛是高烧的后遗症,眼压过高,医生给你缠了绷带,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鼻尖传来难闻的消毒水的气味,莳夏身子控制不住地抖动,眼睛看不到了后,一切的其它感官都异常清晰。
她小手紧紧拽着身下厚实又粗糙的床单,感觉眼里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溢出。
她记起来了,上一世的记忆回来了。
原来小光是莳夏取的名字。
陆沉把她抱回来的时候说金毛是最温顺友善的,莳夏小手摸着她那身柔顺光泽的毛发,眼睛亮亮的,“爸爸,我们叫她小光好不好。”
她不知道莳夏为什么叫她小光,但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她不仅温顺还最通人意。
春天一家人在草坪上玩球,黄色的球在蓝天下穿过绿地,金色的毛发在风中荡漾,她高高跃起,轻松地叼住,又满是骄傲地飞奔回小女孩身边,等待那只小手兴奋地揉着她的头。
夏天黄昏后,她瘫在荫凉处,嘴巴张着,鼻子往外嗤着气,等待着画架旁的小姑娘走近,从头到尾地捋着她打卷的毛。
秋天是莳夏的生日,她摇着尾巴围着穿衣镜前穿着一身漂亮公主裙的小姑娘打转,默默地蹲在放着生日蛋糕的桌子下,卧在小姑娘俏皮的小皮鞋旁,听着爸爸妈妈对她的祝福。
没到冬天她就死了,莳夏的眼泪是一颗颗滚烫的小珍珠,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裸露出的粉肉上。
陆沉没有回来,莳书宁带着莳夏在冬天把她埋在了老家的一处大树下,旁边是枯黄的草地。
莳书宁说,
等来年春天,绿意翻腾,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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