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想明白,林昭已经要走了,那地上不算干净,清晨刚洗刷的积水还在青石路上。看见林昭的身影,守门的狱卒立刻拎起水桶,一路点头哈腰的走在前面,用水瓢冲洗带有血迹的路面。
王四成目瞪口呆。
林昭白日里有职务在身,都是晚上到刑狱里去,来这种地方,她总是格外仔细。因为……官服脏了不好洗,尤其是沾上血,更不好洗。有时候甚至来不及回家换洗,也不好一身血腥得去见其他同僚。
虽然她不用自己洗,但是自从成了正六品的大理寺正,这官服都用上锦缎了,再好的锦缎多洗几次都会起一层浮毛,看上去灰扑扑的显旧,还会变得薄脆抽丝。
官服虽然由朝廷发放,但也有数量规定,超过了就得自己买。林昭身为大理寺正,账面上一个月的月俸不过几贯钱,皇家的赏赐虽多,可不能拿出去变卖。
虽然私底下都会变卖,但日常的一应花销都得过得去,总不好凭空变出来无数银钱,为了生活上多享受一些,这官服上,自然要缩短一些。
不过想来很快,她的品级就会飞速上升了。
一点月光透过刑狱的门扉,落在潮湿的青石板路,显现出淡淡的红色。大牢的墙角下传来几声虫鸣,王四成翻了个身,左右睡不着,去寻那声音的来源。
蝈蝈没找到,倒是看见隔壁囚室的人动了动,他又凑近去看,那人翻了个面,脸朝上躺着,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他张着嘴努力的呼吸,王四成借着月光,看见他嘴里一团空洞,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没了舌头。
那人醒了过来,看见了他。举起了手臂,王四成看见他的手指,软如面条。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罪名,胡乱安排,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了。
因为,他们已经再说出一个字,写出一句话了。
只是一个还活着的顶罪的“东西”。
他隐约听见呜呜的哭声,再一看,是身后的牢房里。一个男子仰面朝上,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
“你哭什么啊?”
“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什么不敢了?”
“……”
王四成又问了几句,但那人似乎是烧糊涂了,除了哭就只剩一句再也不敢了。
王四成收回视线,脊背一阵酸痛传来,才知道自己已经僵硬着没动弹多时了。
只这一次进刑狱,他就知道了她为什么叫玉面阎罗王了。
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更何况死在她手里,还不知道要背上什么罪名,替她赚了多少银子。
看着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犯人,王四成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落在她手里。这样的人想弄死一个街头混混,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而此刻,她就在自己身后!
王四成浑身发麻的乱跑,突然眼前一亮!月亮高悬,照在积了灰的石板甬道上。
逃出来了!
他连忙冲着那光亮跑出去,咕噜噜的滚落下斜坡,手肘,腕骨和膝盖上传来刺股钻心的疼痛。他一骨碌翻起身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拔腿狂奔。
身后的林昭站在甬道口,目光平淡地望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并没有王四成想象中的冷血嗜杀,甚至面色都算不上严肃。
“老臣曾告诫殿下一句话,”刚刚在棋局另一侧坐着的老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同样望向那道身影,“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插手一个人的命运,就会背负他的因果。”
林昭与老人对视了一眼,“太傅,你相信命吗?”
太傅没有回答。
林昭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粉尘,“我已经背负了这么多人命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更何况,我突然想到……需要这个人,替我去做一件事。”
“既然您已经决定了,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吧。”老人沉默了片刻,嘱咐道,“太子和西南的消息,可以从景王那边打探。”
“好。”
几个起落后,视线中出现了王四成的身影。
他一路不辨方向,哪里有路就往哪里钻,脚下的枯藤干枝穿过草鞋刺穿了脚掌也未曾在意,一路落下点点血迹。
王四成狂奔之下,已近竭力,感觉五脏肺腑都像是搅在了一起一般,恨不得从胸腔缩成一团。
或许是人对死亡的敏锐,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见了那抹在树影间跳跃的身影,和她手中的剑。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被吓破了胆,飞扑在地,因为惯性在地上骨碌碌地翻滚了起来,胸前传来一阵咔擦声,鲜血顿时沾染了粗布麻衣。
林昭不打算用剑,她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机关弩,看向王四成移动的方向,眯了眯眼睛。
突然一道破空声响起,斜刺里突然飞出一个黑影。
林昭向后一撤,躲开了那道凌厉的风声,一声金石脆响,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柔软潮湿的枯叶烂泥上出现了一个小坑。一串水晶念珠,正静静的躺在坑里。
这个速度虽然吓人,但力道打在人身上,只会让皮肤淤紫,来人并无杀意。
月色明亮,林昭抬眼望去,看见坐在树梢上的少年人。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身着月色对襟窄袖圆领袍,头戴斗笠,束起的长发从斗笠中空出垂在身后。
林昭皱眉,看向那人,一身打扮非富即贵,但长发乱七八糟的缠绕在一起,其中还有不少枯枝落叶。
右边裤腿松垮的挽起在膝盖上,另一只自然的垂着,打湿了半截裤腿。右脚乌皮靴被水浸润,颜色深沉,两脚鞋底尽是淤泥。
林昭了然,刚从水边过来,并且因为太接近水源,失足滑落进水中。
灵山三面环山,山中溪流不少,但是水深到膝盖的河流不多。如今是初秋时节,正是枯水期,只有西陵山脚的那条主流域还有如此水量。
地上的水晶珠串,颗颗晶莹剔透,末尾还挂着青金石配以金玉装饰。
今日来时看到山石洪流冲断了官道,从南边回京只有西陵山脚的驿站还可用。再结合他身上的衣着,林昭已经思考出了这人的身份。
近日回京的九皇子——景王,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赵知瑜。
只是他浑身风尘仆仆,活像是刚被野猪从山里撵出来的。
林昭的视线上移,看清了他的面容,长相倒是龙章凤姿,松风水月般清朗温润,饶是见惯了皇家贵胄的林昭都停顿了一下视线。
那张脸一看就是刚刚清洗过,还带着湿意,顾盼生姿,只是表情臭的不能再臭。
他双手一撑,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轻盈无声,轻功不凡。
“我看这人……”赵知瑜看了一眼跟泥猴一样的王四成,顿了一下,挪开视线硬着头皮说道,“身手敏捷,相貌端正,想带回去做个侍从,不知阁下可否卖我一个面子,留他一命?”
见林昭不说话,赵知瑜继续客气又疏离地说道,展示着自己高贵的身份,“不知阁下是否听过我的名字,我名赵知瑜,乃是……”
话音未落,一点寒光闪过,林昭的剑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赵知瑜抬手,剑鞘挡住下这一劈,表情怔愣,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对自己发难,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一脸怒气地拔出了剑。
“我的剑术很厉害,现在收手还可以放你一马,若是我认真起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有点啰嗦……林昭心不在焉地挑开他的剑尖。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吗?”
不太想知道呢,林昭唯一的念头是,这么漂亮一张脸,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偏长了嘴。
她手腕一甩,剑身打在了赵知瑜的手臂上,削铁如泥的剑刃划开了衣服,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赵知瑜下意识的躲闪,却不料林昭趁机拉开距离,抬腿一踢。赵知瑜避无可避,死死握住手中的剑生生接下,才不至于将手中的剑被踢出去。
赵知瑜看本就不干净的袖口又添了一道黑印,眉头深深的拧了起来,“欺人太甚!”
林昭见没能缴械,也后撤了一步。
赵知瑜将剑换进左手里,甩了甩发麻的右手,“你很厉害。”
“我师父乃是前朝第一剑师卜玄风。”
林昭终于分给了他一点眼神。
“怕了吧,他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放开握剑的手。”
“……谁问了呢?”
赵知瑜听见她压低了的声音,一时觉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你是女的?”
“我看起来很像男的吗?”林昭摊了摊手,剑指了指地上,“看来卜玄风只教了你不要放开剑,没有教你不要放过目标?”
赵知瑜目光转向王四成刚刚跌落的地方,此时已经空空如也,地上的痕迹显示他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
赵知瑜无话可说,面上有些挂不住,又转回看向林昭。虽然她身量修长,武功不低,但是……
但是蒙着脸啊,赵知瑜怎么能那么快看出她是男是女。
赵知瑜冷哼了一声,举起剑来,“要是能抓住你,也算是不虚此行。”
刹那间,他的剑尖已经到了林昭的眼前。
林昭侧身,转腕将他的剑挑开,又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笑你学艺不精。”
“那你来指点指点我?!”赵知瑜瞪着那张脸,半张脸蒙在黑色的面巾下,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不知是不是因为映着月光,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他反手,将剑尖刺入林昭胸前。赵知瑜清晰的感觉到剑尖划破衣襟的撕裂感,随后剑尖没入,什么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传来滑腻的触感。
“你怎么不躲!”
刺中后,赵知瑜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反而有些生气。抬起手来下意识地去摸她被刺中的胸前。
林昭向后一闪,“哎,男女授受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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