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将忘川仔细封好,又检查了泥封,方放了心。在房前桃树下挖个地界埋了它,只等着酒香浓郁了再挖出来,烈酒小菜,倒也惬意。
春风醉人,也恼人。经过昨夜一番折腾,此刻我只觉得格外疲累。这一片清净地听得到鸟声啼啾,虫鸣蛙唤,平日介我都觉身心愉悦,今日却说不上的徒然。
总觉好像少了点什么,而耳边,总荡着那若有若无的歌声。
不由又忆起那幅古画和画上的人来。不知为何,明明昨日初见,我却总有种早已相识良久之感。那幅画连带那个人,似乎可以给我一股难以言说的安宁平和力量,而这种感觉,在我漫长的过去,从未出现过。
四喜说的没错,我本无情人,为何要不停的酿造忘川这种多情酒呢?
房前东南角有个木墩子,我走过去坐下。从前我最喜欢坐在这木墩上,听鸟儿含着音在嗓子眼儿,细细的哼唧着。等看第一缕晨光破云而出,洒下千条万条光辉来。等看大日头从云这头钻进去,再从云那头钻出来,躲躲藏藏,像个害羞的姑娘。
晚霞将天地接连时也是好景致,冬雪铺陈时也是好景致。这人世间除了“情”之一字,其余我都有兴致,唯独这个字,我厌烦得紧。
为何有情?
三年前狐媚子被个负心郎骗得丢了内丹一命呜呼我记得,五年前三娘为了个和尚丢了千年修行我记得,再往前,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
我记得她们的眼泪与痛苦,痴傻与欢愉。记得她们极度绚烂又极度短暂的一生。若修行只为了这烟花一瞬,当初又何必苦苦求得肉身。
可值得?
这问题困扰我许多年,不得其解。要是我说,这三界六道四海八荒,痴情的唯有女子,负心的向来男郎。就不该一脚踏入滚滚红尘,烈焰焚身。
思及此心下颓然更深,兴许是年纪大了便会不停回忆往事。此刻眼前竟有无数曾在我漫长岁月中出现又消散的鲜活生命晃来晃去,让我心底泛酸。
探手摸向腰间,我的腰间常年挂着酒葫芦。巴掌大小的白玉酒葫芦里装着无尽的忘川,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喝个痛快。
此刻,春色正好,往事难解,正该喝酒。
便解下酒葫芦打开瓶塞,令那浓郁酒香在空气中荡开。我仰脖子“咕咚咕咚”灌酒。觉得火线一股自喉咙口一路滑到肚腹,燃开。一时间竟觉荡气回肠,先前的苦闷与颓然,也消散不少。
便继续吃酒。就这般不知不觉吃下许多,头开始重,脚下发飘。像踩了两团棉花般我起身,踉踉跄跄的朝我的神仙洞行。
身子不受控制地撞开门,我鬼使神差一般奔了好生放着古画的桌子去。打开画仔细摩挲那画中人物,心神乱飘乱荡,竟是从未体验之感。
真是邪门,我这样一个绝情断爱之人,干嘛对着个背影发痴。
我暗笑自己一万遍,却控制不住爪子。细细地抚摸着那幅画上的那个人,醉眼朦胧地瞧着他背影。
“你好生眼熟,我们是否,是否曾见过?”我已大醉,舌头不受控制,听着声音自嗓子眼溜出来,竟觉得陌生。
画上人不说话,只是衣衫角动了动。
“你转过来,转过来呀,让我瞧瞧你脸面,我定是曾在何处何时见过你。我定是见过,我记性好着呢,见过一眼,便不会忘。”
舌头好重,但挡不住它动。
画上人不说话,也不转头,只是衣衫角又动了动。
我揉眼睛,觉得屋子里有香气,那香气,似乎是檀香。
探手去摸索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这才想起忘在屋门外。我头重脚轻的想要出门去取,奈何方起身,就好一阵天旋地转。
而先前浅淡的香气浓郁起来,在那浓郁的檀香气中,我身子重重往前一扑,竟扑倒在那幅古画上,随即便意识消散,大片的空白到来。
“滴答,滴答。”有水声,水声远远的传过来,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令我的头一颗痛得成了两颗。
头痛,要命的头痛。
我努力睁眼,努力的抬胳膊想要摸摸自己的头还在不在肩膀上扛着,手费力的方举起一半,便碰触到温软一物。
心下一惊,眼彻底睁开,却见那温软之物正是一只手。手白皙细嫩,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这只手长在一截白袖子里,白袖子在一个男子的身上。
男子?
我额角剧烈的跳了几下,晃晃头,屋内光线昏暗,虽光线昏暗,我仍立刻确定,这里,并不是我的神仙洞。
这是一间并不算大的房间,墙壁雪白,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我本不会欣赏,只觉得那些字字体熟悉,竟似曾在何处见过。
我正躺在床上,而床前一张椅子上端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方才那只白手,正是他的。他的白手上持着一块方帕,已浸了温水,持在手中,显然他也未曾想到我突然伸手,于是便呆愣愣的杵在半空中,保持着手持帕子的动作。
我猜,他是想要把这块浸水的方帕放在我额上。
我心下有点滴暖意,似墨汁入水,荡漾开来。
屋内光线并不明亮,灯光被他挡在身后,我看不清他样貌,只是莫名觉得好看。
这人,也不知是被昏黄灯光勾勒得好看,还是被一身白衣衬托得好看。总之,我第一眼瞧见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个。
“你是谁?”我问他。
我不知此刻在何处,是不是又进入到了梦魇之中。本一万个问题要问,偏到了口边,成了这一句。
他这才收回手,勾头,垂眸光,低声道:“你不记得了。”
那话音里透着几许萧索,几许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我狐疑地端详,不得其法,只好如实道:“太暗了,我连你的脸面都瞧不清,如何知晓你是哪个。何况,你的声音,我也不觉得熟。”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我不确定。也不说话,只是攥紧了那块帕子。良久,方低低道:“你醉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原是大醉的。只是不知大醉后梦境竟会出现陌生男子。这,算不算一场春.梦?
心下觉得好笑,又觉得他那种样子我笑出来未免失礼;便憋住笑,配合道:“嗯。醉得很厉害。”
“忘川酒性极烈,伤身,姑娘该适量,保重——身子。”一段话他中途顿了几顿,才艰难的说完。
“哦。”我回应他,旋即又觉不对,便问:“你怎知我喝的是何酒水?”
他似乎怔了怔,吞吞吐吐道:“我曾饮过,那酒。”
“也是这般大醉么?”
“一醉经年,若能大梦不醒——”他突然止住话头,豁然起身,朝外走。已行了几步又止住脚步,却不回身,只是低低又道:“此处不宜久留,你若有方法,不如尽早离去。”
言罢竟不等我回应便疾步往门外行。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背影,只觉得眼熟。
这背影,这随意披散着直至腰际的青丝,我曾在何处见过?
头痛,要命的头痛。要命的头痛中我飞快地打量着整间屋子。心猛地一跳,那墙上挂着的字画,坚定的瘦金体,我曾见过!
这个白衣背影,我曾见过!
古画,就是那张古画!
这念头方起,我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眼见着他已出了门,我忙穿鞋下地,却是头重脚轻还未醒酒。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我扯脖子喊。
“这是哪?你到底是谁?留步,留步。”
屋门打开后一股香风扑鼻而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原是雨声。雨丝千点万滴,落入池中,池中接天翠荷,九曲回廊,和无数栏杆。
凭栏而立的人一身白衣,虽只是个背影却也风韵无敌,道骨仙风。
我双腿发软,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过去,到他身后。定定地瞧着那寂寞萧索背影,努力吞咽几回口水,方说出话来。
那话音蹦出我嗓子眼,竟沙哑得令我吃了一惊,“你我,你我可曾相识?”
他不动,也不回答。只是静静立在那里。有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衫角,迎风飞舞的衣袂令他飘飘若仙,仿佛随时都会乘风归去。
“这里,你本不该来。你,速速归去吧。”他不回头,只是艰难的开口。
“我一定见过你。只是我想不起来了。一定见过。你是不是识得我?你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上次还有位老者,也说过这样的话,他是谁?你又是谁?这里,是何处?”
我一叠声问,他却依旧一动不动。
我心下乱的不行,觉得那雨滴打水之音响如雷鸣。疾步冲上前去,头脑发热,伸手去拉他衣衫。
指尖明明就要触到,偏偏他又消失在我眼前。待到定睛瞧,却不远不近的依旧背对着我立着。
我大怒,“你到底是谁,干嘛装神弄鬼?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为何不敢面对我。还是你的脸见不得人?”
眼见着他的肩微微后缩,显然在极力控制情绪。我知说重了话,本是个陌生人,背影或是正脸又有何分别。
我从未如此焦躁和难以自控过。
有心道歉,还不等出口,却听他艰涩开口:“你我,不曾见过。”
随着那话音,便见他身形动,竟是缓缓的,朝我转过身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