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上的月远在天边，眼前的月近在眼前。我朝眼前的月伸手，便触到了他温软的脸。
那是种无法言说的触.感，我头一回知道，原来指尖碰.触一个人的面皮，居然会心也跟着停跳，就连呼吸也跟着停止。居然会耳朵里窜进一万只蜜蜂，居然会成了在热锅上煎.熬着的蚂蚁。
我周身都热，想不到这忘川居然如此的烈。之前我饮过无数次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一次却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人。
“今晚，的月亮，真美。”我喃喃的重复着，像是中了蛊，一双眼再也离不开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都是小钩子；是要将我的神魂都勾住，令我再也无法逃离。
我凑近他，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我突然想哭。在我漫长的岁月里，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生出这样奋不顾身的勇气来，会想要为了一个人，粉身碎骨一次。
我的心就要跳出腔子。我凑近他，他也没有躲。我愈发大了胆子，渐渐逼近，直到鼻尖触到鼻尖。
这个秋夜温暖无比，旖旎无比。
虫不鸣，蛙不啼，就连夜鸟都害羞的躲了起来，这个秋夜竟是如此醉人。
有情天。
屋子很大，很大的屋子里墙壁雪白，墙上挂着字画，字是熟悉的瘦金体，苍劲有力又带着说不出的坚定。
屋子里飘着安.魂.香的淡淡气味。我小.腹.坠.痛，已在鬼门关挣.扎了几回。
没有人能够帮我，甚至这屋子里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我只觉无力，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我，竟比那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腹痛还要令我窒息。
据说生孩子是鬼门关，每个女人都会在鬼门关前徘徊。而我，也不例外。
这是头一胎，我什么都不懂，也无人可问。距离那个旖.旎的秋夜过去了多久我并不知晓，我甚至不知道为何当自己再度有意识的时候，便是置身这生死绝境。
但我心里又有些明白，毕竟我是外力入画，想来其中必然有反噬有缺失，只是这段缺失到底缺了什么，恐怕无论是入画的我还是在外面用命拼的四喜，都无从知晓也无法控制。
至于沈长风，到底在何处，我也是不知。
我知道的，唯一知道的，便是这画中世界与我所入画世界并非在同一个时间。天历500年与天历1000年，期间有500年的空白。而忘川，有情天，沈长风的职责所在，只要一想起这些，便令我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一直不知自己为何会酿造忘川，而且只酿造忘川这一种酒。我一直不知自己为何要死守着神仙洞，迎来送往，将忘川给那些想要忘记或者记起的痴男怨女。这些东西就像早已刻在我记忆里，可我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过去只是一段空白，在我偷到那幅古画前，我的记忆里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从何处来，有没有亲人，是如何与四喜五凤她们相识。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行.尸.走.肉.般无喜无悲，没有过去未来的一日又一日。
可如今，我似乎懂了。但，我真的懂了么？我不敢细想，甚至不敢相信这个猜测。只要一想到这个猜测，我就怕得要命。
到底有没有人可以掌控命运？到底有没有人可以改写过去，改写命运？
剧.烈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在无数次的濒死之境，在我最痛不欲生的时候，我一声不吭，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掉一颗。
所有的，都是我的选择，也都是我应该承受的。
我不怪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不怪。
当婴孩响亮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响起，我乱七八糟的思绪也被扯回。我似做了一场荒唐大梦，竟稀里糊涂的在这画中，产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男孩，他有着一双灿若寒星的多情眼睛，像沈长风。
可沈长风，在何处？
我努力搜肠剐肚，终于记起曾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如何处理。将一切处理完毕，我脱下外袍，把孩子包好。这一通折.腾早已将我所有的力气用尽，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抱起他。
将脸贴住他的小脸，我心中竟是说不出的感觉。我不敢确定这一切是梦是幻是否在画中真实发生。是发生过，还是正在发生？
我什么都不知晓，只知道能多与麟儿待一刻便是多得一刻。也许下一瞬，我便要出画，回到我的天历1000年。
是的，我为孩子取了名字，叫做麟儿。
麟儿瞪大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新鲜地界。书中曾记载这样的新生婴孩其实并不能看到多少，兴许对于他而言，看不到我，记不得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感到眼中有温.热的液.体就要夺眶而出，我努力仰头，将所有的泪都留住。若他记得，我情愿他记得为娘最快乐的一面，若他记不得，即便我哭泣，又有何种意义。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纷沓的脚步声显然来得绝不是一两个人。伴着那纷沓的脚步声我听到人声嘈杂，都在嚷着什么。
随即便见火把的光，一只只火把的光映在雪白的一扇扇窗的窗纸上，跳跃不停。
“咣啷。”紧闭的门被踹开，鱼贯而入一队人，那些人皆背后背着长剑，着白衣，与沈长风一般，似雪的白衣。
“就是她。还不快把孽.种拿下。”
当先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他嗓音刺耳，话出口就像指甲划在冻冰上，令人牙酸。
我抱紧了孩子，瞪着朝我冲过来的两个小道士，突然反应过来，这装束难怪瞧着眼熟，这分明就是灵山山门中人打扮，所以——
像是满天乌云中突见一线光，我觉得我明白了一点。我想，即便出了画，我也可以找到破解一切谜题的方法了。
只是此时，我该怎么办？
我心下急得不行，有心运行法力，却发现自己丹田内空空如也，竟是半点真气没有。想来产下麟儿用尽了我真气，如今却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沈长风，沈长风！”情急之下我扯脖子唤，却换回尖嘴道士一阵肆无忌惮狂笑；“真是个痴傻的，你以为他还会救你么？你若识趣，把孽.种乖乖给我，我还能留你一条贱.命，若发痴，别怪道长我破.戒.杀.生。”
我只是抱紧了麟儿，闭紧了口，不回答他。
突然间耳后风声起，我来不及躲，甚至没有看清那偷袭的人，只觉得手里一轻，本抱紧的麟儿便已落到偷.袭我的人的手里。
他抱着孩子，轻飘飘的落地，背对着我站着，一身白衣如雪，整个人飘飘若仙不染凡尘。
虽然只是个背影我也知晓，他是谁。
沈长风。
我心下大喜，脱口道：“你来了——”话只说了一半，就见沈长风缓缓转过身来，孩子在他怀里抱着，他勾头瞧了一眼。
那不是我认识的沈长风。那样冰冷的眼神，怎会出现在我所认识的沈长风眼里？我从未想过，一害羞脸上就会飞上两团红霞的人，一个无比温柔，给过我无限旖旎的人，会有这样冷淡疏离，甚至冰冷的眼神。
他不说话，只是用那样的目光环视四周，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的将手中的婴孩高高举起。
而后，重重往地上一摔。
“麟儿！”我大呼一声，呼吸猛的一窒，眼前景物开始扭.曲，晃动。就连空气也呈现一种波浪样式。我心中明白，可我不想离开。我努力控制神.魂，想要留下，我想知道我的孩子的生死，我想质问沈长风，为何要这样做？
我想知道很多。
然而，我终究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我很努力的控制神.魂，那神.魂还是一路向后，出了画。天历1000年初春的神仙洞内光华大盛，与四喜内丹相接的月华倏忽间收回，四喜忙启唇，吞进内丹。
屋子里的空气一阵扭曲，本熄灭的如豆灯光跳了跳，重又亮起。而紫檀木地板上倒着的，无悲无喜的，石雕像般的肉身动了动，长舒口气，坐了起来。
我头痛，要命的痛。
剧烈的头痛中我重又倒在地上，缩起身子，蜷起双腿，让泪珠子一颗一颗自眼眶里逃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淌，进了我脖领子，透骨的寒。
“胭脂！你怎的了？”四喜关切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不敢抬眼瞧她，但她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疲累。这种铤而走险的办法，四喜承受很多。
我抬起胳膊挡住脸，将头脸尽皆埋住，瓮声瓮气回她：“没事，就是累了。”
“这种办法你身在其中，一定会承受很多。我明白。我先回去休息了，胭脂，你也好好睡一觉。”
我听到她的声音，没了平日的聒噪，竟是透着温柔与关切。四喜顿了顿，复又说道：“明天天还会亮，大太阳一样高悬天穹，什么都会过去的，一切都比不上——活着。”
活着，活着——我喃喃重复着她的话，一切都会过去么？这一切，到底真实发生过，还是正在发生？我到底是谁？沈长风为何——中间到底缺失了什么？
窗子未关，我没有关窗的习惯。温.软的春风自开着的窗灌进来，彻骨至寒，一如那个画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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