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死了,本来她还可以多撑几天,要怪也只怪她平时对下人太苛刻,现在得了报应,也算是天道不爽。侍女抛来跟她说,敌军打到了城下了,马上就要进城了,大概还有别的吓唬她的话,反正她就是在局势最危急的那几天死的。
我到上厅禀报驸马的时候,驸马正在和几个门客讨论拟写奏折,向皇上陈奏应当禁止城中人口出城,防止他们带着钱财外逃。王圣绰这个人我也是看透了,我们府上的贵重财务已经运出去大半了,他竟然开始写奏折请皇帝不允许带财出逃了,真是虚伪至极。听说公主死了,他的第一句话是,“死的这么不是时候。”
驸马府乱哄哄一片张罗公主的丧事,永昌皇帝百忙之中亲自嘱咐了公主丧事要“节俭尽哀”。我的命运也随着公主的去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按照本朝制度,公主去世之后,身边的女奴到了年纪的应当出嫁,未到年纪的可以继续服侍其他主人,但是嫁给谁服侍谁这些,却不是本人或者管家,甚至驸马能说了算的,这是由专门管理宗世事务的内务府分配,为的是不让一族独大。我此刻比敌军打进了城都焦急,不知道自己要被如何处理。我趁着办理公主丧事乱纷纷的,满府里找天星哥哥,没有找到。
这一次,我吓了横心要逃走。我不想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受罪了。我把贵重的东西包了一个小包裹,溜出驸马府,雇了车,去了长干里的宅子。
长干里和上次来没有太大的区别,并没有我想象的人们都卷着包裹逃跑的场景。我找到了我和天星哥哥的那座宅子。门关得紧紧得,难道天星哥哥也不在这里?我该怎么办。
我站在门口,进进不去,回不愿回,走无处可走,茫然四顾,天下之大,何处容身?一个妇人领着孩子路过,问,“你找人吗?他家里有人,我看见绣娘和他男人都在家。”我愣了,绣娘?她男人?我问,“这家男人是陈天星?”妇人说,“我认识他家女人叫绣娘,男人只知道姓陈,在驸马府当差的,不知道叫什么。”
我要弄清楚究竟,但是我不敢就敲门进去,我就在街对面高高的草垛角落里躲着,一直从下午躲到了晚上,从晚上躲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那一扇门终于开了。陈天星从里面出来,还是那个村姑,在门口给他殷勤整理衣服,给他提上一个布包,嘱咐着记得中午好好吃饭的话。
陈天星跟女人说了一些好好照顾家的话,又听见他说,“公主死了,那个□□已经老大了,肯定要嫁人的,以后不会再缠着我了,咱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然后就走了。
我的逃跑已经毫无意义了,我跌跌撞撞的又回了驸马府。正在清点奴婢的宗室府管事当场抓住了我,按照擅自离府的罪,打了我二十板子,还好家人打的不重。
一天一夜没有吃饭,露宿了一夜,受了刑,心里又受了打击。我病倒了。
没人在意我生病,我随着发放出嫁的奴婢一起离开了驸马府,在几间空房子里呆了几天,同来的人陆续被人带走。终于,来了一个老头,赶着一架马车,来接我了。这时候,我已经发烧好几天了,身上有伤,我猜我也活不了多久就要见公主去了,但是我还是嫌弃了一下接我的马车简陋,估计我被配给的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我倒不是嫌贫爱富。陈天星不富贵,还是靠着我的钱买的宅子,我图只图个一心一意。但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一直在骗我。现在去的这户人家做妾,不但穷,还要受正妻凌辱。我真盼着自己病死算了。
在马车上昏昏沉沉,下车的时候冷风一吹,我腿脚发软,就要跌倒。一个老妈子过来扶住我,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病了吗?”又来了一个老妈子,两个人一起扶着我。
沈怀沅?竟然是他。
不可置信的事儿真多,我竟然被嫁给了沈怀沅做妾!他给了我一个单独的房间,比起公主府,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是简单桌椅和床具。不过这房间是属于我自己的,并没有第二个人同我一起。
沈怀沅请来郎中,郎中给我把脉开药。我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躺着,看着沈怀沅送走了郎中,然后在小火炉上吊起药罐子给我煎药。我虚弱的问,“你家连个丫鬟都没有?那两个老妈子呢?”沈怀沅说,“我没有家奴,她们是我雇来的,晚上就走了,而且也只是干粗活,做不了煎药的事情。”我说,“你就这么穷?”他看我一眼,然后继续扇着扇子煎药,说,“嫌我穷?”
那倒没有,能吃饱饭就行,人少清静,谁喜欢那么多丫鬟仆妇,你争我抢的,好像谁都在抢着干活,其实谁也没有干活。嘴上,我说,“这么穷谁不嫌弃啊。”
药的味道慢慢飘出来,沈怀沅说话也像那药的味道一样,慢慢的飘,“不用当心,你不过是名义给我做妾,暂时寒酸些日子,后面自然还有享不了的荣华富贵。”我听着奇怪,问,“什么叫名义做妾?后面还有什么?”
沈怀沅将药盛在小碗里,用小汤匙搅着,慢慢吹着,缓缓说,“你是太子的心上人,只是国事当头,太子不能亲自顾及。始兴王才把你求给我当妾。”
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是太子要我,为什么给你?”
沈怀沅端药过来,自己坐在床前椅子上,说道,“太子在前线督战,怎么好临阵讨妾?让皇上和百官知道怎么想?我是始兴王的部下,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妻妾,始兴王替我讨妾无可厚非。而且…”他不说下去,只说,“喝药吧。”我看他假正经的样子觉得好笑,接着他的话说,“而且始兴王觉得你老实可靠,不会做坏事?”
他竟然脸一红,又说一遍,“喝药吧。”
他脸红的样子让我很想逗他。但是我没有,毕竟我现在身体不好,自己正是倒霉的时候,也没心思逗他。
药很苦,我前几天,天天喂公主药,公主还是死了。我将药碗仍在一边,不喝,要死就死,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留恋的。
沈怀沅问,“怎么不喝了?”
“苦。”我说。“药哪有不苦的。”他说,“快喝了。”
我咬紧嘴唇,不喝。
沈怀沅端起药碗来,“你若不喝,病好不了。”
我说,“好不了就好不了,关你什么事?”
他急了,“喝了吧,小祖宗。”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被我看的脸更红了,解释说,“你要是在我府上有个好歹,太子和始兴王怪罪,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哼哼,我就知道。看他皮肤白皙,齿白唇红,文质彬彬,轻轻透透的一个人儿,不忍心看他窘,于是没说什么刻薄他的话。药么…我蒙住头,我不喝。
第二天他还是煎药,我还是不喝,我用不喝药反抗命运的不公,反抗陈天星对我欺骗——虽然陈天星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喝了白粥,还吃了饼。他家的饭很香。他家的床也舒服,绵软又踏实,比太子府可以陷进去的锦被还舒服。我躲在被子里,虽然抱着想死的心,但是还是感觉自己一点点好起来了。
沈怀沅见我不吃药,一直柔声地劝我,将什么良药口苦的句子说来说去。我懒得听那些,我问他,“那天太子刺了你一剑,你的伤好了?”他有点窘,说,“其实我的伤不重,我是晕血。”晕血?他说,“是的,我从小的毛病,看见血就会晕倒。”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毛病,不禁笑起来,他又红了脸。
我说,“那要是北国人打进来,遍地都是血,你就惨了。你还是先准备好逃走吧。”沈怀沅笑道,“我看咱们安全的很,北人打不进来。我猜,更大的可能他们连打都不会打。”
为什么他这么胸有成竹?我好奇,我说,“我看驸马的意思似乎很快就打进来了呢,他连府上的东西都大半运到城外了,似乎很快就要战败了呢。”
沈怀沅微微一笑,说道,“敌军虽然到了长江,但是他的后方仍有我国的主力人马,武陵王在彭城,臧置在豫州,都离建康不远。健康城有长江为险,石头城为盾,一时半会是攻不下来的,如果武陵王和臧置军回兵夹击,北人只有败退。因此,我猜北人不会攻城。”
我瞪着眼睛看着沈怀沅。我是个婢女,也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让我想到了说书人口中后汉那个羽扇纶巾百万大军前若闲庭信步的书生诸葛亮。这是自敌军围城以来,我听到的最从容的话了。
“那你不会逃走?”我问。
他笑道,“我当然不走。”
我问,“那个臧置很有意思,他明明没有官职,为什么可以带兵?”
沈怀沅坐到我对面的椅子,娓娓说道,“臧置原为宁硕将军,战功卓著,因为在平叛汝南的时候,杀了很多俘虏,皇帝一怒免了他的职。此次北伐,永昌皇帝知道他勇武绝伦,用兵精妙,又征用了他,以白衣领大军和偏副将军,也算是一个传奇。”
沈怀沅愿意说,我更愿意听,我又追问,“我先前听说是北蛮打过来了,为什么到了后面又说我们要北伐?”沈怀沅笑着说,“这个问的好,先前确实是北蛮先动兵打来,结果被我们打败了,皇帝陛下才打算趁着他们的败势北伐,一举收复中原。” 原来如此。
他看着我笑,“你倒对这些感兴趣?”我说,“我是不明白才问。你看,你们主子都懂,我们傻,所以做奴婢。”我是很认真的说的,他却似乎很好笑的样子,他说,“不是你傻,是你们没有读过书,也没人告诉你。”
和沈怀沅说话真舒服,我们不知不觉聊了许久,他给我讲了好些有趣的事情,把我要死的心舒缓了很多。原来世界上有许多别的事情,不单单是争权,争宠,挣财。沈怀沅说,“天晚了,你要休息了。”我还没说够,跟他说,“别走嘛。”他起身到一半呆了一下,还是站起来,“该走了,我也要休息了,明日还有公事。”
我说,“那我服侍你休息。”我就下床,沈怀沅连忙说,“不必。”
我说,“我是宗室府配给你的侍妾,应该的。”
沈怀沅慌慌退却,“你是太子的人,我只是暂时收留。”我不好再说什么,我也只是想多和他说说话而已,并没有别的想法。
我坐在床头,他站在门口。屋内药香飘荡,月色逐渐爬上来。沈宅大院空空旷旷的,我的心也空空旷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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