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漏着，不紧不慢地就把第一个学期给漏完了。
期末考那阵子，图书馆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里都是参考书和咖啡因的味道，闷得人头晕。
陈屿还是窝在那个老角落，旁边坐着林薇。
俩人话不多，就是互相占个座，偶尔递张纸条问个题，或者分享点小零食。
这种陪伴挺安静，也挺省心，至少不用费脑子想话题。
考完最后一门，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软塌塌的。
南方冬天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
陈屿拖着步子回宿舍，路上听到不少人在商量着怎么嗨皮，庆祝解放。
他没啥感觉，就想回去蒙头睡一觉。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是林薇的消息。
“考得怎么样？系里晚上有个小聚餐，一起来吗？”
陈屿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
去吧，好像也没啥意思，一堆不认识的人，吃饭尬聊。
不去吧，好像又有点不合群，而且…林薇好像挺希望他去的。
他想起这段日子在图书馆，人家好歹还给他递过暖宝宝。
他正纠结着呢，又一条消息蹦出来，是尚雾的。
“靠！终于考完了！你们呢？啥时候滚回家？”
语气还跟以前一样，咋咋呼呼的，带着点没心没肺的熟稔。
后面跟了个傻了吧唧的表情包。
陈屿看着那条消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涩。A大的期末考，听起来就比他们这边高端多了吧？他都能想象尚雾现在肯定是一副解放天性的嘚瑟样，说不定正跟那个什么天文系的同学勾肩搭背地准备去庆祝。
他忽然就觉得有点没劲。跟尚雾那边一比，自己这边啥都显得有点…寒碜。
他低头，给林薇回：“不了，有点累，你们玩吧。”
然后给尚雾回：“刚考完。过两天回。”
回完就把手机塞回兜里，也没管后续有没有消息。宿舍里空荡荡的，室友早就跑没影了。他一个人收拾着行李，动作慢吞吞的。
回家的火车上，人挤人，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泡面味、汗味、劣质香水味。
陈屿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快倒退的、光秃秃的南方田野，心里空落落的。半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年关将近，小镇上比大学城里热闹多了，到处张灯结彩，空气里飘着炒货和油炸食物的香味。
高中同学群里又活跃起来，张罗着要聚会。
陈屿看着群里热火朝天的讨论，谁谁谁又拿了奖学金，谁谁谁进了学生会，谁谁谁谈恋爱了…他划拉着屏幕，没什么参与感。
聚会定在常去的那家KTV。大包间里，烟雾缭绕，鬼哭狼嚎。
不少人见了面，第一句就是“哇，大学生了，不一样了啊！”然后就开始互相打听学校、专业，隐隐约约有种比较的意味。
陈屿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喝着没什么味道的果汁，听着他们吹牛扯淡。有人过来拍拍他肩膀：“欸，陈屿，听说你去南方了？怎么样啊？那边美女多吧？”
他扯扯嘴角：“就那样。”
话题很快又转到别处。他像个局外人，看着眼前的喧嚣。
好像经过大学这半年，大家的话题、圈子，甚至气质，都悄悄发生了改变，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或者说，被抛在了后面。
包间门又被推开，一阵冷风灌进来。尚雾裹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红扑扑的，一进来就嚷嚷：“靠！外面冷死了！来晚了来晚了！”
他一来，气氛好像更热了点。不少人围上去打招呼，开玩笑。尚雾嘻嘻哈哈地应付着，目光在包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的陈屿身上。
他穿过人群，一屁股坐在陈屿旁边，带着一股冷风和烟酒混合的味道。
“躲这儿干嘛呢？”他用手肘撞了一下陈屿，“装深沉啊？”
陈屿往旁边挪了挪：“没干嘛。”
尚雾也没在意，拿起陈屿面前的果汁就喝了一口，皱皱眉：“这啥玩意儿，没点味儿。”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欸，跟你说，我们那个天文系的哥们儿，就沈思源，特逗，上次…”
他巴拉巴拉地说起A大的趣事，说奇葩的教授，说熬夜赶due的惨状，说社团里好玩的活动。语气兴奋，眼睛发亮。
陈屿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尚雾说的那个世界，那个充满活力、机遇和优秀同龄人的世界，离他太遥远了。他插不上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应着。
尚雾说了一会儿，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沉默，停了下来。包间里正好有人唱着一首苦情歌，调子跑得没边，有点尴尬的安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你呢？”尚雾碰碰他，“你们学校咋样？”
“就那样。”陈屿重复着这三个字，“上课，吃饭，睡觉。”
“没点好玩的？”尚雾追问，“没参加个社团？没认识点新朋友？”他挤挤眼，“比如…妹子？”
陈屿眼前闪过林薇安静的脸和那个暖宝宝，但他顿了顿，只是摇摇头：“没有。”
尚雾看着他，脸上的兴奋劲儿慢慢淡了下去。他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歌放完了，切到了一首节奏很快的嗨歌。有人开始起哄，拉人上去跳舞。尚雾被几个人拖了过去，混在人群里瞎蹦跶，动作夸张，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屿依旧坐在角落，看着灯光闪烁下尚雾那张肆意欢笑的脸。他们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墙那边是热闹和光亮，墙这边是沉默和阴影。
聚会散场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出KTV，站在街边等车，呵出的白气混着酒气飘散在冷空气里。
尚雾喝得有点多，勾着陈屿的脖子，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
“陈屿…我跟你说…A大也就那样…屁事一堆…”
“你…你小子别…别不当回事…好好混…听见没…”
陈屿费力地撑着他，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车来了，大家互相道别，约着下次再聚。尚雾被塞进出租车，还探出头来朝他挥手：“走了啊！回头…回头约！”
车子开走了。热闹散尽，街道瞬间冷清下来。只剩下陈屿一个人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把外套拉链拉到顶。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吗？”
他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回。只是慢慢地把手插进口袋，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步一步往家走。
寒假的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每天好像都差不多，吃饭，睡觉，偶尔出门见见早就没了共同话题的老同学，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发呆。那本带回来的《电路原理》摊在桌上，翻了没几页。
年三十晚上，外面鞭炮声震天响，电视里春晚热闹非凡。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父母笑着给他夹菜，问着学校的事情。陈屿机械地回答着，味道吃进嘴里却没什么感觉。
快零点的时候，手机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全是群发的祝福短信。他懒得看，手指划拉着，忽然看到尚雾的名字跳出来。
不是群发。就一句话：
“新年快乐。回头一起去放烟花啊？”
后面跟了个呲牙笑的表情。
陈屿看着那条消息，窗外正好一朵巨大的烟花炸开，绚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手指动了动，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好。”
寒假剩下的日子就跟温吞水一样，没啥味儿就溜没了。过年那几天热闹是热闹，但热闹完了，心里头反而更空落落的。
陈屿在家不是睡觉就是对着电脑发呆，那本《电路原理》始终停在最开始那几页。
高中同学群里渐渐没啥人说话了，大家好像都找到了新乐子，或者忙着走亲戚。尚雾后来也没再提放烟花的事儿，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当时就是随口一说。陈屿也没问，他觉得问多了没意思，好像自己多惦记似的。
返校的火车照样挤得要命，空气混浊。陈屿靠着车窗，看着外面又开始变得绿油油的南方田地，心里没啥波澜，甚至有点烦。又要回到那个不大不小的学校，上那些不咸不淡的课，见那些不熟不生的同学。
新学期开始，日子好像复制粘贴了上学期。教室、食堂、图书馆、宿舍，四点一线。唯一有点不一样的是，在图书馆那个老角落，十次有八次能碰到林薇。
她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来了就看书，偶尔会给陈屿递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哪道题思路可能有问题，或者哪个知识点可以参考哪本参考书。有时候她会带点水果，洗好了分给陈屿一点。
陈屿一开始有点不自在，后来也习惯了。有人一起占座，还能讨论一下题目，确实比一个人闷头学强点。他俩话还是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像跟别人在一起时那么尴尬，就是一种…互相不打扰的安静。
有时候学累了，陈屿会抬起头扭扭脖子，正好看到林薇微微蹙着眉思考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头发上，有点毛茸茸的光边。他会愣一下，然后赶紧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心里怪怪的。
有一次下雨，他俩都没带伞。躲在图书馆门口等雨停。雨哗啦啦下得挺大，一时半会儿不像能停的样子。
“看样子得等一会儿了。”林薇看着外面的雨幕说。
“嗯。”陈屿应了一声。
俩人又没话了。就干站着，听着雨声。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林薇忽然从包里掏出耳机，犹豫了一下，递了一只给陈屿：“听歌吗？打发时间。”
陈屿愣了一下，接过来塞进耳朵里。是一首挺舒缓的英文歌，女声轻轻的，调子有点忧伤。他从来没听过。
“谁的歌？”他问。
“一个独立歌手，不怎么出名。”林薇笑了笑，“喜欢吗？”
“还行。”陈屿说。其实他根本没仔细听歌词，就觉得旋律还行。
一人一只耳机，听着同一首歌，站在屋檐下看着同一场雨。这感觉有点奇怪，但又好像…不坏。
雨小了点的时候，他们冲回了宿舍。陈屿跑得快，到了宿舍楼下，发现林薇还在后面一段路，头发有点湿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等了她一会儿。
“跑得真快。”林薇喘着气跑过来，额前的碎发沾了水，贴在皮肤上。
“嗯。”陈屿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进楼。
“陈屿。”林薇叫住他。
他回头。
林薇从包里拿出那个耳机，递给他：“歌…还挺适合下雨天听的吧？”
陈屿看着那个白色的耳机，顿了一下，接过来：“嗯。谢了。”
回到宿舍，他把那个耳机放在桌上看了好久。最后塞进了抽屉里。
跟尚雾的联系还是那样，断断续续的。通常是尚雾发来一些A大的照片，啥新开的食堂窗口啊，啥社团活动的热闹场面啊，还有那个天文系男生沈思源的侧影好像出镜率越来越高。
陈屿看着那些照片，感觉像在看另一个世界的光鲜亮丽宣传片。
他偶尔也拍一下自己这边的日常，比如食堂万年不变的菜色，或者图书馆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树，发过去。尚雾通常会回几个“哈哈哈”或者“你们这啥啊”的表情包。
聊不了几句，就没下文了。好像除了回忆过去，或者浮皮潦草地汇报一下现状，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那种曾经无话不说的默契，像生了锈的齿轮，转动起来格外涩滞。
四月份的时候，学校搞什么文化艺术节，弄得挺热闹。林薇她们中文系出了个话剧，她是编剧兼跑龙套的。她给陈屿发了张电子票，说有空可以来看看。
陈屿本来不想去，他对话剧没啥兴趣。但那天晚上正好没事，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溜达过去了。
小礼堂里坐了不少人。话剧讲的啥青春梦想之类的，陈屿看得有点昏昏欲睡。直到林薇上场，她演个没什么台词的同学角色，就站在角落举牌子。但灯光打在她身上那一刻，陈屿忽然觉得她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具体哪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散场后，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林薇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脸上还带着点残妆，眼睛亮亮的。
“怎么样？”她有点期待地问。
“挺好的。”陈屿干巴巴地说。
林薇笑了：“你肯定没仔细看。中间那段我都快忘词了。”
“没看出来。”陈屿老实说。
俩人沿着路灯昏暗的小路往宿舍走。晚上有点凉风，吹着挺舒服。
“其实写得挺烂的，”林薇自嘲地笑笑，
“好多地方都是硬凑的。”
“为什么写这个？”陈屿问。
“喜欢呗。”林薇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虽然以后可能也没啥用。”
陈屿没说话。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挺喜欢物理的，但现在…好像也就那样了。
“你呢？”林薇转头看他，“以后想干嘛？”
“不知道。”陈屿说，“找个工作吧。”
“没想过考研？或者干点别的？”
“没。”陈屿回答得很快。他不是没想过，是觉得想了也没用。跟尚雾他们那些名校生比，自己这条路，好像从一开始就窄了很多。
林薇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走到宿舍楼下，该分开了。林薇忽然说：“哎，陈屿，五一说有个周边古镇的小团，挺便宜的，一起去逛逛吗？老待学校也挺闷的。”
陈屿愣住了。一起…去旅游？这好像有点超出他理解的“一起占座学习”的范畴了。
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竟然是尚雾要是知道了会咋想。然后他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挺可笑的，人家尚雾在A大说不定天天嗨着呢，谁管你跟谁去古镇。
看他半天没说话，林薇脸上的期待慢慢淡了下去，她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问，你不方便就算了…”
“行。”陈屿忽然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去吧。”
林薇眼睛一下子又亮了：“真的？那我可订票了啊！”
“嗯。”陈屿点点头，心里有点乱，但又好像有点…说不清的期待。
回到宿舍，他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和尚雾的对话框。最近一条消息还是两天前，他发的那张枯树照片，尚雾回了个“这树快死了吧”的表情包。
他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想打个“五一可能要跟同学出去一趟”，又觉得这汇报简直莫名其妙。最后他还是删掉了，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窗外，南方的春夜潮湿而安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还没完全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悄悄发生了变化。
那条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纽带，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被时间和距离，磨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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