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像台老旧的拖拉机，喘着粗气，总算把第一个学年给犁完了。
南方的夏天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吵得人心烦。期末考结束那天，陈屿拖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热浪扑面而来，让他有点恍惚。
这半年，好像发生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图书馆那个角落，他后来很少去了。林薇的消息他偶尔回一两个“嗯”或者“好的”，后来那边也渐渐没了声音。那副白色的耳机，一直塞在抽屉最深处，他没再拿出来听过。
回家的火车依旧拥挤嘈杂。陈屿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绿得发腻的南方风景，心里木木的。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他懒得掏。
是尚雾的消息。隔了一会儿，又震了一下。
直到晚上到家，收拾完东西，他才拿出手机。两条消息，隔了几个小时。
第一条：“考完了吗？啥时候滚回来？”
第二条：“[图片]”点开，是A大西门那家他们以前常去的烧烤摊，烟雾缭绕，一堆啤酒瓶，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其中有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侧影。
陈屿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几秒，手指动了动，回了三个字：“明天到。”
那边几乎秒回：“靠！终于！哥们儿等你喝酒！老地方！”
第二天傍晚，小镇河边的大排档，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烤串和炒螺丝的辛辣香气。陈屿到的时候，尚雾已经在了，正翘着二郎腿跟老板瞎扯，面前摆了好几瓶啤酒。
“哟，来了？”尚雾看到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颗熟悉的虎牙，拍了拍旁边的塑料凳，“快坐快坐！老板，再加二十个肉串，多放辣！”
陈屿坐下，打量了他一下。半年没见，尚雾好像黑了一点，头发剪短了些，穿着件跨栏背心，身上那股A大的“精英气”没见多少，倒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
“看啥看？不认识爹了？”尚雾笑着捶了他一拳，递过来一瓶冰啤酒，“赶紧的，吹一个！”
冰凉的啤酒下肚，带走了一丝暑气。两人碰杯，清脆的响声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咋样啊？南方佬？”尚雾一边撸串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听说那边妹子挺水灵？”
“就那样。”陈屿拿起一根烤肠，咬了一口，“没注意。”
“装！继续装！”尚雾嗤笑，“你们学校论坛我可没少逛，好几个八卦帖我都存了…”
陈屿没接话，只是喝酒。尚雾叽里呱啦地说着A大的破事，哪个教授变态，哪个食堂难吃，社团里谁跟谁又好了分了。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烤串上。
陈屿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尚雾说的那些，离他很远，但听着这熟悉的、吵吵嚷嚷的声音，看着对方脸上鲜活的表情，心里那点因为半年分离而产生的陌生和隔阂，好像被这烟火气一点点熏蒸掉了。
“欸，跟你说，”尚雾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贼兮兮的笑，“就那个沈思源，天文系那哥们儿，你记得吧？上次博物馆那个…”
陈屿拿着烤串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小子居然…”尚雾话没说完，旁边桌忽然爆起一阵喧哗，几个喝多的男人划拳的声音震天响，把他的后半句话彻底淹没了。
“啥？”陈屿没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
“哦，没啥！”尚雾好像突然失去了分享的兴致，摆摆手，拿起酒瓶跟他碰了一下，“就是点破事，没劲。喝酒喝酒！”
陈屿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两人对着吹了一瓶。
酒过三巡，话匣子才算真正打开。不再是浮于表面的校园趣闻，开始有点走心。
“其实A大也就那样，”尚雾抹了把嘴上的油，眼神有点飘，“压力贼大，卷得要死。有时候真想回来，跟你们似的，轻松点。”
陈屿嗤笑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的！”尚雾强调，“你没见那帮人，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没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是以前好。”
河边的风带点水汽吹过来，稍微驱散了些燥热。桌上堆满了竹签和空酒瓶。
“你呢？”尚雾转过头，看着陈屿，眼神因为酒精而显得有点直勾勾，“真就…没啥好说的？”
陈屿晃着酒瓶里的泡沫，沉默了一会儿。南方湿冷的冬天，总是空一半的图书馆角落，千篇一律的食堂饭菜…那些单调的、甚至有些灰色的日子，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他最后说，“混日子呗。”
尚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过手，用力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操！别这副死样子！跟哥们儿还装！”
动作很大，语气带着惯有的粗鲁，但里面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别的什么东西。
陈屿没躲，任由他揉乱了头发。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很快各自移开目光。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悄涌动了一下，又被啤酒气泡的噼啪声掩盖过去。
“以后…”尚雾又开了一瓶酒，递给他，“…常联系。听见没？别他妈玩消失。”
“嗯。”陈屿接过酒瓶。
“苟富贵，勿相忘！”尚雾大声说着，举起酒瓶。
“傻逼。”陈屿骂了一句，但还是拿起酒瓶跟他重重碰了一下。
喝到后来，两人都有点高了。勾肩搭背地沿着河堤往回走，脚步踉跄，影子在路灯下拖得老长，歪歪扭扭地叠在一起。
“欸，陈屿…”尚雾大着舌头，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干嘛？”
“那恐龙…你还留着没？”
“早扔了。”陈屿说。
“放屁！肯定没有！”尚雾嘿嘿傻笑，“我就知道…”
陈屿没否认。那只傻了吧唧的绿色恐龙，确实还在他背包夹层里躺着。
夜风吹着发烫的脸颊，远处还有大排档的喧闹声隐隐传来。虽然前途依旧迷茫，虽然很多东西似乎都变了，但至少在这一刻，勾着肩膀的力度是真实的，身边人的体温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至少今晚，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暑假像一碗泡久了的老坛酸菜面，闻着还有点味儿，吃起来却软塌塌、温吞吞的，没啥劲道。头几天的新鲜劲儿一过，日子就又变回了老样子。
陈屿在家不是睡觉就是对着电脑发呆，游戏打两把就腻，电影看半截就烦。窗外知了叫得人心浮气躁。他妈看他整天蔫头耷脑，忍不住唠叨：“人家小雾天天往外跑，你就不能也出去找点事做？哪怕找个暑假工呢？”
陈屿嗯啊地应付着，心里更烦。他知道尚雾在干嘛，朋友圈里晒着呢：跟一帮不认识的人去爬山了，去新开的游乐场了，照片里笑得一脸灿烂，旁边总少不了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沈思源。
他划拉着手机屏幕，手指停在点赞那个图标上，半天，最后还是锁了屏，把手机扔一边。
尚雾也找过他几次。电话打过来，背景音吵得厉害，一听就是在外面嗨。
“喂？陈屿！干嘛呢？出来游泳啊！西河边新开了个露天泳池！”
陈屿听着电话那头哗啦啦的水声和笑闹声，觉得自己这边的安静格外刺耳。
“不了，嫌晒。”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靠！你个大姑娘啊？还怕晒？”尚雾在那头笑骂，“赶紧的！哥们儿请你！”
“真不去。你们玩吧。”陈屿说完，不等那边再嚷嚷，就把电话挂了。
手机安静了。房间里只剩下电脑风扇嗡嗡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微信响了一下。是尚雾发来的一张照片，水里一群人打闹，水花四溅。配文：“傻逼，给你看看爷的腹肌！[呲牙]”
陈屿点开图片，放大。尚雾确实晒黑了不少，咧着嘴傻笑，旁边那个沈思源也在镜头里，笑着往这边泼水。
他把手机扣在桌上，心里那股没由来的烦躁更重了。
又过了几天，尚雾直接找上门来了。砰砰砰砸门，声音亮堂：“陈屿！开门！爹给你送温暖来了！”
陈屿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尚雾拎着一袋冰镇可乐挤进来，额头上都是汗珠。
“卧槽热死了！你家空调开没开？”他熟门熟路地钻进客厅，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就把电视打开了，体育频道的声音瞬间填满了屋子。
陈屿把可乐递给他一瓶。
“谢了。”尚雾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半瓶，长出一口气，“爽！”他扭头看陈屿，“你咋回事？天天宅家里孵蛋呢？”
“没什么好玩的。”陈屿在他旁边坐下。
“没好玩的我给你找乐子啊！”尚雾胳膊肘撞他一下，“明天，明天必须出来！哥几个约了打球，老地方，缺个捡球的。”
“不去。”
“为啥？”
“懒。”
尚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凑近，眯起眼：“陈屿，你不对劲。”
“哪不对劲？”
“说不上来，”尚雾摸着下巴，一副侦探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叫你打球跑得比谁都快，现在怎么娘们唧唧的？”
“滚。”陈屿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
“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尚雾不依不饶，“跟哥说，哥们儿给你撑腰！”
“没有。”
“那是咋了？失恋了？”尚雾眼睛一亮，“我靠！真让我猜中了？哪个姑娘这么没眼光？”
陈屿懒得理他，拿起可乐喝了一口，冰得牙疼。
“真没事。”他说，“就是天热，懒得动。”
尚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身体往后一靠：“行吧行吧，懒死你算了。”他踢掉拖鞋，把脚跷到茶几上，晃着脚丫子，“那你陪我看球总行吧？NBA总决赛，哥们儿一个人看没劲。”
电视里正放着回放，解说员声音激昂。陈屿没再拒绝。
两人就窝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篮球，骂着裁判眼瞎。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冰镇可乐冒着气泡。有那么一会儿，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暑假，挤在谁家里打游戏看片的日子。
但很快，尚雾的手机就嗡嗡嗡响个不停。他拿起来看，手指飞快地打字，嘴角还带着笑。
“谁啊？”陈屿盯着电视屏幕，状似无意地问。
“就沈思源那傻逼，”尚雾头也不抬，“非说勇士今年不行，跟我打赌呢。等着请客吧他！”
陈屿嗯了一声，没再接话。电视里的比赛变得索然无味。
过了一会儿，尚雾似乎终于聊完了，把手机扔一边，伸了个懒腰：“欸，说真的，过两天真有个局，都是以前认识的人，一起去呗？老闷着有啥意思。”
“都有谁？”
“就…王浩他们那几个，你也都认识。”尚雾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没别人。”
陈屿知道那个“别人”指的是谁。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电视里球员奔跑的身影。
“行吧。”他听见自己说。
尚雾说的局在一个量贩式KTV。包间里烟味、酒味、零食味混在一起，闹哄哄的。确实都是些熟面孔，高中一个年级的，不同班，但都脸熟。看到尚雾和陈屿进来，一阵起哄。
“哟！A大学霸来了！”
“陈屿！好久不见啊！”
尚雾笑嘻嘻地跟他们打闹成一团。陈屿不太适应这种热闹，找了个角落坐下。
一开始还行，大家唱唱歌，玩玩游戏骰子。几杯啤酒下肚，气氛更嗨了。不知道谁起了个头，话题就开始往大学上引。
一个男生搂着尚雾的肩膀：“可以啊雾哥！A大！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另一个说：“就是！到时候去A市找你，得包吃包住啊！”
尚雾笑着骂：“滚蛋！老子穷得叮当响！”
又有人问：“A大美女是不是特多？有没有内部消化啊？”
尚雾打着哈哈：“多啥多，都是学霸，惹不起惹不起。”
话题忽然转到陈屿这边。
“陈屿，你去的哪个大学来着？好像也是南方？”
陈屿报了学校名字。
场面微妙地安静了一瞬。那学校没什么名气，在外省几乎没人知道。
“哦…南方好南方好，冬天不冷。”有人干巴巴地接话。
“什么专业啊？”另一个问。
“电子信息。”陈屿说。
“哦…电子好，以后好找工作。”又是那种礼貌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回应。
然后话题就很自然地又转回了A大，转回了尚雾身上，问他社团，问他教授，问他未来的规划。尚雾被围着，侃侃而谈，脸上带着光。
陈屿坐在角落，听着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看着被簇拥的尚雾，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庆功宴的局外人。手里的啤酒变得苦涩难咽。
他拿出手机，屏幕光在昏暗的包间里有些刺眼。没有新消息。他划开，又关上。
过了一会儿，尚雾终于从人群里脱身，挤到
他旁边坐下，带着一身酒气。
“咋样？还行吧？”他撞了一下陈屿的肩膀。
“嗯。”陈屿应了一声。
“走吧，”尚雾拿起外套，“没劲，撤了。”
两人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在一片“这就走了？”“再玩会儿啊！”的挽留声中出了包间。
走到外面，夜风一吹，稍微清醒了点。两人都没说话，沿着马路牙子慢慢往回走。
“刚才…”尚雾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含糊，
“…他们没啥别的意思。”
“知道。”陈屿说。
“其实A大也就那样…”尚雾又说，像是想安慰他，“压力大得很…”
“嗯。”
沉默又笼罩下来。只有脚步声和远处车辆的噪音。
走到分别的路口，尚雾停下脚步，看着他：
“欸，陈屿。”
“干嘛？”
“别瞎想。”尚雾说，语气难得的认真，
“不管在哪，你都是我最铁的哥们儿。听见没？”
路灯的光晕照着他认真的脸。陈屿看着他，心里那点郁结似乎被这句话稍微熨平了一点。
“嗯。”他点点头，“知道。”
“行，”尚雾咧嘴笑了，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走了啊！回头约！”
他挥挥手，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陈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尚雾发来的消息。
一张傻笑的狗头表情包。
下面跟了一行字：“忘了说，打球那天，沈思源也来。那小子球技烂得一逼，等着看哥虐他！”
陈屿看着那条消息，刚刚稍微好转的心情又沉了下去。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变暗，锁屏。
夜风吹过，带着夏末的凉意。他慢慢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拖在身后。
林薇-苓忍薇，小名：唯唯
生日：10.1
现在主剧情就放在尚雾和陈屿身上了
他们的关系淡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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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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