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印书馆废弃库房的隔层里,时间在尘埃与焦虑中缓慢粘滞地流淌。唯一那盏被旧报纸厚厚包裹的昏黄电灯,成了这方黑暗天地里脆弱的心脏,光线微弱却顽强,映照着钱益民凝重如铁的侧脸和苏云岫紧绷的眉眼。
钱益民枯瘦的手指依旧在电台冰冷的内部结构间极其小心地游走、试探。镊子尖偶尔轻触元件,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中却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苏云岫的呼吸。那暗红色的指示灯虽顽强亮着,但表针的跳动依旧虚弱而不稳定,如同一个重伤者勉强维持的脉搏,随时可能衰竭。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苏云岫的耳朵却竖得像最警觉的兔子,大部分注意力都投向隔层之外。庞大建筑内部死寂无声,只有夜风穿过破败窗棂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啸,以及更远处,被重重墙壁过滤后、变得模糊而沉闷的城市噪音——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混乱的低频嗡鸣,间或夹杂着几声极其遥远、却依旧令人心惊肉跳的枪响或爆炸声。金圆券引发的风暴,显然并未停歇,反而在这深夜里酝酿着更深的疯狂。
她的掌心因紧张而不断沁出冷汗,不时在衣角上擦拭。左肩的伤口在短暂的肾上腺素消退后,开始持续不断地发出钝痛和灼热的抗议。但她强行将这一切生理上的不适压下去,全部心神都系于两个方向:一是身边这关乎无数同志性命的冰冷机器,二是库房外那条漆黑的、通往未知危险的路径——沈曼笙和程岩离去的方向。
时间过去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焦油上煎熬。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按捺不住,想提议出去探看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用特定节奏叩击废弃金属管的暗号声,从库房深处隐约传来!
三短一长,重复两次。
是自己人!他们回来了!
苏云岫和钱益民几乎同时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钱益民迅速将电台外壳虚掩,苏云岫则一个箭步冲到那堆作为掩护的旧书报旁,小心翼翼拨开缝隙。
黑暗中,两个相互搀扶、踉跄前行的身影逐渐清晰。是沈曼笙和程岩!程岩的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沈曼笙身上,那条受伤的左臂被几块粗糙的白木板勉强固定住,用撕碎的布条捆着,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缝隙中渗出,将他半边衣襟染得暗红。沈曼笙也是发髻散乱,呼吸急促,额上布满细汗,显然支撑得极为吃力。
苏云岫和钱益民立刻上前接应,合力将几乎虚脱的程岩搀扶进隔层,让他小心地靠着一摞厚重的账册坐下。
“怎么样?”钱益民急声问道,目光落在程岩那惨不忍睹的胳膊上。
“骨头……老胡给正回去了……”程岩从牙缝里吸着冷气,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冷汗不断从额角滚落,“嘶……说……说断口有些碎……但……但总算对上了……能不能长好……看造化……和……和消炎……”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全力。
沈曼笙喘匀了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粗纸包着的包裹,打开,里面是几片白色的磺胺药片和一小瓶深褐色的、气味刺鼻的外用药酒,数量少得可怜。
“就换了这些……”沈曼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还有难以掩饰的心痛,“胡郎中看到平安扣,眼睛都直了……但他说现在市面上根本弄不到盘尼西林,磺胺粉也贵得吓人,就这点药片,还是他看在以前……以前和青龙帮一点香火情的份上,咬牙匀出来的。那瓶药酒是他自己泡的,说是活血化瘀,能顶一点用。”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阴影,压低了声音:“而且……药铺外面不太平,晃荡着几个不像求药、也不像逃难的人,眼神鬼祟得很。我们出来时,感觉好像有人盯着,绕了好大一圈才甩掉。”
钱益民默默接过那少得可怜的药品,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枚水头极足、价值不菲的翡翠平安扣,最终只换回了这区区几片磺胺和一瓶药酒。这世道的疯狂与倾轧,令人心寒彻骨。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点药酒,准备先给程岩清洗伤口。
苏云岫帮忙递过干净的布条,看着钱益民动作极其轻柔却依旧引得程岩浑身肌肉紧绷、牙关紧咬的样子,她的心也跟着揪紧。药品的极度匮乏,像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程岩的伤若不能有效消炎,后果不堪设想。
“电台……怎么样?”沈曼笙更关心这个,目光转向那两台再次沉默的机器。
“亮了一下,但很不稳定,发射不了。”钱益民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哑声回答,语气沉重,“内部有暗伤,需要更换零件,更需要稳定电源。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他省略了那枚平安扣本可能换来更多资源的事实,但那未竟之意,每个人都懂。
隔层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程岩压抑不住的、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希望仿佛刚刚露出一点微光,就被更浓重的现实阴云所覆盖。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剧痛的程岩,忽然猛地睁开半闭的眼睛,眼神因疼痛而锐利,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司令部……那几根‘黄鱼’……必须弄出来!”
他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波澜。
“太冒险了!”沈曼笙立刻反对,脸色发白,“你现在这样,七爷又不在……”
“等七爷回来……黄花菜都凉了!”程岩激动地想抬手,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却更加执拗,“我的伤……需要药!电台……需要零件!都需要真金白银!那金子就在那儿!现在全城乱成一锅粥,司令部刚被摸过,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还敢杀回去!这才是机会!”
他的话虽然带着伤痛的焦躁,却并非全无道理。灯下黑,兵行险着,往往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
“可是……”苏云岫迟疑道,“就算我们能进去,保险柜……”她想起那沉重转盘和复杂的锁簧,以及上次九死一生的经历。
“我去!”程岩咬牙道,额上青筋暴起,“一条胳膊废不了我!老子就是砸,也要把那柜子砸开!”
“胡闹!”钱益民低声呵斥,语气罕见地严厉,“那是军用保险柜,硬砸响声惊天动地,你想把整个司令部的追兵都引来吗?到时候别说金子,命都得搭进去!”他看了一眼程岩那惨烈的伤势,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况且,你这身子,还能经得起折腾?”
“那怎么办?!等着伤口烂掉发臭?等着电台变成废铁?!”程岩低吼,挫败感和剧痛几乎让他失控。
一直沉默的苏云岫,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或许……不一定需要硬闯或者开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阿四。”苏云岫吐出这个名字,“那个跟班。他还在那个茶馆后院吗?如果他没被司令部的人抓走,或者……灭口。”
钱益民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通过他?”
“赵启明偷卖违禁品的事情如果爆出去,赵副司令第一个饶不了他。阿四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比我们更怕。”苏云岪快速分析着,大脑在压力下飞速运转,“他一定急于脱身,或者急需一笔跑路钱。如果我们能找到他,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买通’他,让他从内部想办法,比如,趁乱偷出那几根金条?他熟悉司令部内部,尤其是赵副司令办公室周围的情况,比我们更有机会。”
这个计划同样冒险,依赖于一个已经被吓破胆的小人物的忠诚和能力,但比起再次强闯司令部,似乎又多了一丝迂回的可能性。
“能找到他吗?过了这么久,他恐怕早就跑了。”沈曼笙担忧道。
“赌一把。”钱益民沉吟片刻,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金老拐那条线或许还能用上一点。那种小混混,吓破了胆,第一反应往往是躲回自己最熟悉、觉得最安全的老窝,或者……去找他认为唯一能救他命的人。赵启明自身难保,他不敢找。那么……仁寿里那个茶馆后院,或者他相好的地方,都有可能。”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复杂:“但谁去?怎么接触?风险依旧极大。阿四可能已经落网,那地方可能布满了陷阱。”
“我去。”苏云岫没有任何犹豫,迎上钱益民的目光,“我见过他,认得他。我最合适。”她知道这意味着再次将自己投入虎口,但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江砚舟不在,她必须站出来。
“不行!”沈曼笙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太危险了!陈默群可能还在到处找你!”
“正因为陈默群在找我,他才未必想得到我敢再次出现在和阿四有关的地方。”苏云岫反握住沈曼笙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而有说服力,“我会小心化妆,尽量不暴露。只需要远远确认,如果发现不对,立刻撤离。”
钱益民久久地注视着苏云岫,那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睛里,审视、权衡、担忧、最后化作一丝无奈的决断。“……好。但记住,只是确认。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撤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夫跟你一起去,在外围策应。这把老骨头,还能顶点用。”
“钱老!”苏云岫和沈曼笙同时出声。
“不必多说。”钱益民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上海滩的沟沟坎坎,我比你们熟。两个人,总有个照应。”
计划就此定下。沈曼笙留下来照顾伤势沉重的程岩,并看守电台。钱益民和苏云岫再次伪装,准备冒险重返仁寿里那片危险区域。
两人用库房里能找到的煤灰和旧衣服再次改头换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逃难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两个。苏云岫将那把勃朗宁仔细藏好,冰凉的触感是她最后的依仗。
临走前,钱益民将那几片珍贵的磺胺药片分出两片,强行让程岩服下,又仔细给他的伤臂换了最后一次药。动作沉默而郑重。
没有再多的话语,钱益民和苏云岫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图书馆外那无边无际的、混乱的黑暗之中。
夜更深了。空气中的寒意更重,还夹杂着一种什么东西被烧焦后的糊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街道上比之前更加死寂,但这种死寂却透着一种更大的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平静。偶尔有军队的卡车轰鸣着驶过,车灯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狼藉的街道,映出断壁残垣和来不及收拾的零星杂物。
两人避开主干道,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钱益民对地形的熟悉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出乎意料的路径。老人的体力显然有些跟不上,呼吸愈发沉重,但脚步却依旧沉稳。
越靠近闸北宝山路一带,气氛越发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明显的肃杀感。暗处似乎总有窥探的目光,远处不时传来短促的哨音和犬吠。
仁寿里那条熟悉的弄堂口,如同一个张开黑暗大口的陷阱,静谧地等待着。
钱益民示意苏云岫留在弄堂口一个堆满破烂家具的阴影里,自己则如同融入墙壁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先行摸进去探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苏云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手指紧紧握着藏在外套下的枪柄,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钱益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重新出现,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凝重,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茶馆后院……空了。门被踹烂了,里面有打斗痕迹,还有……血迹。阿四……恐怕凶多吉少。”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晚了一步。阿四要么被灭口,要么已经被抓走了。
就在两人准备悄然后撤,另做打算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老鼠弄出的窸窣声,从弄堂深处另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传来!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极其微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是……是……修收音机的……先生吗……?”
苏云岫和钱益民浑身一僵,瞬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后面,一个瘦小的、瑟瑟发抖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耗子般,慢慢地、试探性地探出半个头来。脸上污秽不堪,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绝望的希冀。
竟然是阿四那个相好的、在得意楼茶馆帮忙的女孩——小翠!她竟然没走?而且,她似乎认出了钱益民伪装后的轮廓?或者,她一直躲在这里,等待着渺茫的希望?
钱益民眼中精光一闪,对苏云岫使了个眼色,示意警惕,自己则上前半步,压低声线,用之前接触时的口吻试探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阿四呢?”
小翠听到问话,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然后才用气音、结结巴巴地哭诉:“四……四哥……被……被……抓走了……下午……来的……穿黑衣服的……好凶……打……打得好惨……带……带走了……我……我躲在水缸里……才……才……”
穿黑衣服的?不是司令部的人?是保密局?还是……陈默群的人?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提。
小翠继续哭着,声音充满了无助的恐惧:“……他们……他们好像……在找……找什么东西……还……还问四哥……把……把什么……卖给谁了……四哥……没说……就被……被打得……呜……”
找东西?问卖给谁?苏云岫和钱益民瞬间明白了——那些人在找电台!或者说,在找偷走电台的人!阿四竟然硬气地没立刻招供?
“你……你们……能……能救四哥吗?求……求求你们……”小翠哀求得看着钱益民,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钱益民沉默着,脑中飞快权衡。阿四被抓,线索似乎断了。但这个小翠……或许……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冷冰冰的鼓掌声,突然从弄堂另一端的入口处传来!
“啪!啪!啪!”
节奏缓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一个穿着合体黑色风衣、戴着皮手套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四五个面色冷峻、手持武器的壮汉,彻底堵住了弄堂的出口。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斯文镜片后那双如同毒蛇般冰冷粘滑的眼睛。
“真是感人至深啊。”陈默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先是扫过惊恐得几乎要晕厥的小翠,然后,缓缓地、精准地,定格在伪装之下脸色骤变的苏云岫脸上。
“白露小姐,或者说……苏云岫同志?我们又见面了。这么晚了,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是找不到你想要的那点‘小黄鱼’呢?还是……在惦记那个不成器的姘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苏云岫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仅认出了她,甚至连他们此行的目的——“小黄鱼”,都似乎了如指掌!
陷阱!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请君入瓮的致命陷阱!阿四和小翠,都只是诱饵!
钱益民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反应,猛地将苏云岫往身后一拉,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但陈默群身后的枪手速度更快!
“砰!”
一声沉闷的、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响!
钱益民身体猛地一震,踉跄一步,苍老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迅速洇开的那片深色……
“钱老!!!”苏云岫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崩塌,化为一片血红!
冰冷的枪口,如同死神的凝视,齐齐对准了她。陈默群的笑容在阴影中扩大,优雅,却残忍无比。
“别急着叙旧。”他慢条斯理地取下皮手套,“好戏……才刚刚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