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如同一尾受伤却凶悍的鱼,在上海市区最后残存的、尚未被彻底卷入抢米风暴的狭窄脉络中疯狂穿梭。沈曼笙将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车身在剧烈的颠簸和急转弯中发出吱嘎作响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破碎的后窗玻璃灌入猛烈的、带着硝烟和寒意的夜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苏云岫瘫软在后座,身体因之前的药物、惊吓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地颤抖,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左肩的旧伤在方才的奔逃和颠簸中再次发出尖锐的抗议,但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哼。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身旁的江砚舟身上移开。
他半倚在座椅里,脸色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明灭不定的路灯映照下,苍白得吓人,唇色甚至有些发绀。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额角鬓发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他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胸腔的起伏似乎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藏青色布褂的右肩部位,颜色明显深于其他地方,并且那深色还在极其缓慢地、却不容忽视地向外晕染、扩大——那是旧伤崩裂涌出的鲜血,混杂着之前厮杀中沾染的敌人的血污。
他伤得很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为了救她,他显然是强行压榨了所有潜力,从某个藏身之处不顾一切地杀出,强行突袭了陈默群戒备森严的巢穴。这其中的风险与艰难,苏云岫甚至不敢细想。每一次身体的颠簸,看到他因忍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痛楚、感激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感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淹没。
“甩掉了吗?”沈曼笙的声音从前座传来,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盯着后视镜,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
江砚舟猛地睁开眼,即便是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那眼神深处的锐利和冷静也未曾完全消散。他艰难地侧过头,透过破碎的后窗向后望去。夜色深沉,街巷错综复杂,暂时看不到明显的追兵灯光或听到迫近的引擎声。
“暂时……没有。”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带着剧烈的喘息,“但不能……掉以轻心。陈默群……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动用……所有力量……掘地三尺……”
“我们去哪儿?”沈曼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无助。原来的据点必然暴露,钱益民牺牲,程岩重伤隐匿,可靠的联络点大多在风暴中中断,偌大的上海滩,此刻仿佛再无他们的立锥之地。金圆券带来的混乱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而他们就是网中挣扎的鱼。
江砚舟闭目喘息了片刻,似乎在与剧痛和眩晕抗争,也在飞速思考。几秒后,他再次睁开眼,报出了一个地址:“中正中路……明德里……17号……后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耗尽全力。
沈曼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化为决断。她没有多问,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拐入一条更窄的弄堂。“明德里”是法租界边缘一个颇为特殊的区域,那里混杂着不少没落的白俄贵族、犹太难民和一些身份暧昧的异国人士,情况复杂,管理相对松散,确实是藏身的可能选择之一。但那里也同样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苏云岫默默记下这个地址,心中却是一动。这地址……似乎有些耳熟……但她此刻头脑昏沉,无法清晰思考。
轿车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又穿行了近二十分钟,沈曼笙凭借高超的车技和对城市的熟悉,几次看似无意的绕行和停顿,最终确认暂时甩掉了可能的尾巴后,才缓缓驶入一条异常安静、两旁种着高**国梧桐的小街。梧桐树叶早已凋零大半,枯枝在夜色中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
车子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铁皮后门前停下。门牌号码被阴影遮挡,看不真切。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
“到了。”沈曼笙熄了火,疲惫地靠向椅背,短短一刻钟的亡命驾驶,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警惕地四下观察良久,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率先下车,动作轻捷地走到那扇绿铁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用手指在一处不起眼的锈迹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几下。
门内一片死寂。
沈曼笙耐心等待,又重复了一次暗号。
过了足有一分钟,就在苏云岫的心再次提起时,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插销被拔开。紧接着,铁门向内打开一条窄缝,一双警惕的、湛蓝色的眼睛在门缝后闪烁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门外的沈曼笙,又飞快地扫过停着的车和车内的情况。
沈曼笙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发音有些生硬的法语,夹杂着几个俄语单词。
门缝后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将门开大了一些,足够一人通过。一个穿着臃肿的深色家居袍、头发花白微卷、身材高大的白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脸上带着戒备和一丝怜悯交织的复杂神情,对着沈曼笙点了点头,又示意了一下车子。
沈曼笙立刻返回车边,拉开后车门:“七爷,云岫,快!安全!”
江砚舟深吸一口气,试图自己支撑着下车,但身体刚一移动,便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险些栽倒。
“别动!”苏云岫失声喊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抢先一步挣扎着下车,不顾自己左肩的剧痛和依旧发软的双腿,用肩膀顶住他未受伤的左侧臂膀,奋力将他支撑起来。他的体重大部分压在她身上,沉重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撑住。
沈曼笙也立刻过来搀扶住另一侧。
那白俄老妇人见状,眉头紧皱,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抱怨,但还是快步上前帮忙。三人合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江砚舟搀扶进了那扇绿色的铁门。
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插销再次落下,发出一声轻响,仿佛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喧嚣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窄、堆满杂物的后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烤面包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老妇人引着他们,穿过院子,推开一扇同样不起眼的木门,进入了一条光线昏暗、仅容一人通行的室内走廊。走廊两侧墙壁斑驳,贴着早已发黄卷边的异国风景画,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响声。
老妇人最终在一扇厚重的、挂着深色帘子的房门前停下,用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门,示意他们进去。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一些,但家具陈旧,风格混杂,带着浓厚的异域气息和一种时光停滞的落寞感。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实实地拉着,挡住了所有光线。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壁炉台上放着的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火苗如豆,勉强照亮一隅。
三人将江砚舟小心地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宽大旧沙发上。一脱离支撑,他立刻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呼吸愈发急促困难,脸色白得透明,右肩处的血迹已经晕染得更加刺眼。
“Maria夫人,拜托,热水,干净的布,还有……您之前备着的那些药粉,请快一些!”沈曼笙急促地用夹杂着外语的汉语对那老妇人说道,语气焦急。
老妇人Maria看了看江砚舟惨烈的伤势,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快步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沉重。
沈曼笙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江砚舟染血的布褂。当那层层被血浸透、甚至有些粘连皮肉的布料被揭开时,苏云岫倒抽了一口冷气,泪水瞬间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左肩胛下那道旧伤彻底崩裂开来,皮肉外翻,颜色深褐发黑,边缘肿胀不堪,不断有新鲜的、暗红色的血液从深处汩汩渗出,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茬!而周围还有不少新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今夜激烈搏杀所致。伤势之重,远超她之前的想象。他竟是拖着这样的身体,一路拼杀,将她从魔窟中硬生生抢了出来!
“得立刻清创止血……不然……”沈曼笙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苏云岫,“云岫,还能撑住吗?帮我一下。”
苏云岫用力抹去眼泪,重重点头。此刻,个人的那点伤痛和恐惧都必须抛诸脑后。
Maria夫人很快端来了一盆热水、几条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干净布巾,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医药箱,里面有一些最基础的纱布、药棉,以及几个贴着俄文标签的小纸包,里面是些味道刺鼻的药粉。
没有麻药,没有盘尼西林,只有这些最简陋的东西。
清洗伤口的过程无异于一场酷刑。沈曼笙动作尽可能轻柔,但当布巾触及那狰狞的伤口时,江砚舟的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猛地绷紧,牙关死死咬住,下颌线绷得像要裂开,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闷哼,额头上、颈项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滚落,瞬间就打湿了沙发绒面。
苏云岫跪坐在沙发旁,用干净布巾不停地替他擦拭额角颈间的冷汗,自己的手却抖得厉害。每一次看到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她的心都像被凌迟般疼痛。她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紧紧攥住沙发绒面、指节已然发白僵硬的左手。
他的手掌宽大,冰冷,沾着血污和尘土,却异常有力。在被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似乎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蜷缩,但最终,那僵硬的手指却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所有克制力般,松开了紧攥的绒布,然后,反过来,将她的冰凉微颤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包裹在了掌心。
那粗糙的、带着薄茧和血污的触感,那微弱却真实的温度,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流,瞬间击穿了苏云岫层层设防的心墙,让她一直强撑的坚强险些彻底崩溃。她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力地回握住他,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将自己微薄的力量传递过去,分担他那无言的剧痛。
沈曼笙专注地清理着伤口,撒上Maria夫人提供的、据说有消炎止血作用的药粉,然后用纱布层层包扎。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但眉心始终紧蹙着。她知道,这些措施远远不够。伤口太深,已经有明显的感染迹象,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抗菌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包扎完毕,江砚舟仿佛虚脱般彻底瘫软在沙发里,胸膛剧烈起伏,呼吸依旧急促,但意识似乎因极度的疲惫和失血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一直紧紧握着苏云岫的手,未曾松开,仿佛那是他在无边痛楚和黑暗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Maria夫人又端来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麦香和奶味的糊状食物,似乎是俄式的某种面糊汤,还有一小杯透明的、气味浓烈的伏特加。
“吃……点……东西……能……暖和……”老妇人生硬地用汉语说道,将东西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看了一眼紧紧相握的两只手,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有怜悯,有回忆,或许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她默默退开几步,坐在远处的摇椅上,拿起一个未完工的刺绣活计,垂着眼,仿佛自己并不存在,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沈曼笙试着喂江砚舟喝了一点面糊汤,但他吞咽困难,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最终只勉强喝下了小半杯伏特加,烈酒下肚,似乎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细微的血色,但也催发了更深沉的睡意。
“让他睡吧,休息是最好的药。”沈曼笙低声道,替他将滑落的绒毯拉高,盖好。她自己也疲惫不堪,靠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几乎下一秒就能睡着,但她强打着精神,保持着警惕。
苏云岫依旧跪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手依旧被他握在掌心。她没有试图抽离,只是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默默地守着他。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将他沉睡中依旧因不适而微蹙的眉宇、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勾勒得异常清晰。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与锋锐,此刻的他,脆弱得让人心疼。
窗外,遥远的地方,似乎又传来了几声枪响和隐约的喧嚣,但这栋陈旧的小楼内,却仿佛被一种诡异的安宁所笼罩。只有壁炉台上那盏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Maria夫人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以及身边人沉重却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时间静静流淌。苏云岫的目光久久流连在他的脸上,心中百感交集。钱益民牺牲的悲痛、被捕的恐惧、被救的震撼、对他伤势的担忧……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起落伏。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比清晰而坚定的情感——她不能再失去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七爷”,是“孤星”,是组织的领导者,更因为……他是江砚舟。是那个会在她绝望时给她承诺、会为她父母立碑满身泥泞归来、会不顾自身安危闯入龙潭将她救出的男人。
这种情感,早已超越了同志间的战友情谊,也超越了单纯的感激。它是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中悄然滋生,在相互试探、彼此守护中逐渐茁壮,在此刻这短暂的、脆弱的安宁中,变得无比分明。
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什么般,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黑发。指尖传来他皮肤依旧偏低的温度,她的心也跟着微微抽紧。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他原本紧握着她右手的手指,忽然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
“……冷……”他似乎在梦中呓语,声音模糊不清,眉头蹙得更紧。
苏云岫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看了看盖在他身上的绒毯,又看了看壁炉——里面是冷的,并没有生火。这间屋子虽然比外面暖和,但深秋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她几乎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牵动他伤口地,侧身靠坐在沙发边缘,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身体依偎进他未受伤的左侧怀抱里,同时拉过绒毯的一角,也盖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逾越的举动。但在这一刻,所有的礼数、矜持、顾虑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那令人担忧的寒意。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颈窝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动脉微弱却坚定的搏动,嗅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硝烟、冷汗和一丝独特清冽气息的味道。他的身体起初似乎僵硬了一下,即使在睡梦中也有所察觉。但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一点珍贵的暖意,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信任,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微微侧了侧身,形成一个更契合、也更像将她环护住的姿势,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两人就这样在狭窄的旧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这乱世中短暂得如同偷来的片刻安宁。冰冷的恐惧和沉重的悲伤似乎被这微弱的暖意暂时逼退了一寸。
远处摇椅上的Maria夫人抬起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昏花的老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垂下眼去,手中的针线动作不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对最纯粹情感的无声见证与祝福。
靠在扶手椅上的沈曼笙,不知何时也已沉沉睡去,脸上带着极度疲惫后的安宁。
煤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窗外,上海的寒夜依旧漫长,金圆券带来的末日狂欢与绝望仍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追捕的网或许正在收紧,未来的路途布满荆棘与未卜的凶险。
但在此刻,在这方隐蔽于闹市之外的、飘荡着异国气息的陈旧小楼里,两颗饱经摧残、遍体鳞伤的灵魂,终于剥落了所有伪装与桎梏,在最深的黑暗与寒意中,凭借着本能和最原始的渴望,紧紧依靠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生命中那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光热。
这依偎本身,便是对冰冷现实最沉默、也最坚定的抗争。
曙光,或许还远在天边。
但相拥取暖的此刻,便是他们为自己争来的、一寸充满生机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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