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寒意尚未从上海滩褪尽,霞飞路那栋精致的小洋楼却已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冰冷。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严密地遮挡着所有窗户,将渐亮的天光与外界彻底隔绝。屋内,华丽的枝形吊灯未曾点亮,只有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映照着林晚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庞。
她蜷缩在客厅那张宽大的丝绒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披肩,却依旧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是因为这屋内的温度,而是源于心底那彻骨的寒意与恐惧。
几个时辰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力闯入依旧如同噩梦般在她脑中反复上演。那些穿着黑色风衣、面色冷峻的男人,粗暴地砸开了她教会学校宿舍的房门,不顾她的哭喊与挣扎,毫不留情地将她拖拽出来,塞进一辆车窗漆黑的汽车。她试图呼救,却被一块浸染着古怪气味的手帕捂住了口鼻,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醒来时,便已回到了这个她一度以为永远逃离了的“家”。这个由陈默群为她精心打造,铺着昂贵波斯地毯、摆满进口钢琴与油画,却更像一座冰冷华丽囚笼的地方。
陈默群就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他没有穿往常那身挺括的军装或西装,只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家居袍,显得有几分罕见的“闲适”。但他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却冰冷锐利得如同手术刀,正一瞬不瞬地、仔细地审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有了瑕疵的珍贵瓷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壁炉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陈默群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晚晚,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他微微倾身,从茶几上的银质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并不点燃,只是用手指缓慢地捻动着,“告诉我,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去参加那种非法集会?嗯?又是谁,帮你从学校里溜出来的?”
林晚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却也有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倔强:“我……我自己想去的!没人帮我!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打人?那些学生……他们只是想要吃饱饭!他们有什么错?!”她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勇气。
“凭什么?”陈默群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冷酷,“就凭现在的上海,我说了算。就凭金圆券是国策,扰乱金融、煽动□□,就是破坏戡乱救国的大业!就是□□的同谋!”他的语气骤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在林晚的心上。
“至于你,”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脸上,变得幽深而危险,“我的晚晚,你太单纯,太容易被人欺骗和利用。告诉我,是不是又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是不是苏云岫?嗯?或者……是别的什么‘有心人’?”
“苏云岫”三个字像是一根针,刺中了林晚最敏感的神经。她想起了苏云岫那双清澈却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想起她偶尔提及的“外面的世界很不公平”,想起她鼓励自己“要有自己的判断”。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保护欲——绝不能连累她!
“没有!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我自己看到的!米价一天涨几次,金圆券就是废纸!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林晚激动地反驳,泪水再次涌出。
陈默群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显然不信,或者说,他不需要相信。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他顺藤摸瓜、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虫子”一网打尽的突破口。林晚的维护,在他眼中更是坐实了背后有人煽动。
“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他慢慢站起身,踱步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林晚完全笼罩。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林晚颤抖的下颌,动作看似温柔,却带着令人战栗的掌控力,“没关系,晚晚,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他收回手,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却更令人恐惧:“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也不要见。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请了长假。张妈会照顾好你的起居。”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愿意把那些试图带坏你、利用你的人都说出来,我们再说以后的事情。”
说完,他不再看林晚绝望的神情,转身走向楼梯。在楼梯口,他停下脚步,对如同幽灵般侍立在角落里的张妈冷冷吩咐:“看好小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大门一步,不准接听任何电话,不准见任何访客。否则……你知道后果。”
“是,先生。”张妈卑微地躬身应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默群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书房门后。沉重的关门声,如同最终判决,将林晚彻底打入绝望的深渊。她瘫软在沙发里,无声地哭泣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知道,这一次,陈默群是绝不会再轻易放过她了。这座金丝牢笼,她恐怕再也飞不出去了。
……
与此同时,四川北路那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储藏室里。
沈曼笙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砸在了苏云岫和江砚舟的心头。
“教会学校那边……我们的人晚了一步。”沈曼笙的声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难看至极,“林晚……昨天下午出去后,就再也没回去。修女们一开始以为她只是出去散心,后来发现不对,但不敢声张。直到今天早上,才有相熟的校工偷偷传出消息……说昨天傍晚,看到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把林小姐强行塞进一辆车里带走了……就在学校后面的巷子口!”
苏云岫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看向江砚舟。只见他靠坐在案卷箱旁,脸色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但旋即又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是他!除了陈默群,不会有别人!
他发现了林晚的“不乖”,于是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将她重新抓回了那个华丽的囚笼之中!
“我们……我们必须去救她!”苏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林晚是因为接触了她们,是因为受到了那些进步思想的影响,才会走出那一步,才会招致这样的灾祸。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落入魔掌!
“怎么救?”沈曼笙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她看了一眼气息依旧不稳的江砚舟,“陈默群现在肯定把她看得死死的!那里现在就是龙潭虎穴!我们这点人手,连靠近都难!”而且,程岩和钱益民都牺牲了,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战斗力降到谷底。
江砚舟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的起伏牵动了肩胛的伤口,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曼笙带回来的东西呢?”他忽然问道,声音沙哑却清晰。
沈曼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从那个破麻袋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方块物件:“在这里……跑了好几个黑市废品点,差点被巡逻队盯上,才弄到这个……老式的汽车蓄电池,旧是旧了点,但应该还有点电。还找到一点废弃的电线和一个变压器……”
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希望——试图用这点简陋的装备,为那部至关重要的电台提供短暂而稳定的电源,尝试与上级取得联系。
江砚舟示意苏云岫将东西拿过来。他强撑着身体,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和苏云岫、沈曼笙一起,将蓄电池与电台的线路小心翼翼地连接起来。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体力,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
接好线,他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按下了电台的电源开关。
一秒……两秒……
就在三人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时,电台面板上那个暗红色的指示灯,猛地亮了起来!虽然光芒依旧微弱,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稳定!紧接着,轻微的电流沙沙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亮了!这次真的亮了!”苏云岫捂住嘴,几乎喜极而泣。沈曼笙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们的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无论江砚舟如何小心翼翼地调整频率和旋钮,电台始终只能接收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信号和强烈的干扰杂音。他们试图寻找那个之前隐约出现过的、规律的呼号,却一无所获。仿佛那短暂的连接只是幻觉。
更糟糕的是,当他们尝试切换到发射模式时,指示灯立刻剧烈闪烁起来,电压骤降,喇叭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噪音后,一切重归沉寂——电力根本无法支撑发射所需的高功率!
只能收,不能发。
他们依旧是黑暗中的孤岛,能隐约听到远方的声音,却无法将自己的呼喊传递出去。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再次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浇灭。
地下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蓄电池偶尔发出的轻微滋滋声,提醒着他们这得来不易却又无比脆弱的能源正在缓慢消耗。
沈曼笙颓然地坐倒在地,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连续的打击、同伴的牺牲、任务的艰巨、眼前的困境……几乎要将这个一向坚韧的女子压垮。
苏云岫看着那部再次陷入沉默的电台,又看看脸色苍白、闭目强忍伤痛的江砚舟,再看看几乎崩溃的沈曼笙,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
牺牲了这么多——钱老、程岩、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同志……换来的却只是在这阴暗的地下角落里苟延残喘,连向组织发出一声求救都做不到!甚至连保护一个无辜的女孩都无能为力!
林晚还在陈默群手里,每多耽搁一秒,她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而他们呢?伤的伤,疲的疲,弹尽粮绝,如同困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苏云岫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沈曼笙,最后定格在江砚舟脸上。她的眼神中,那种惯有的柔韧和依赖渐渐褪去,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冷静如同寒冰般凝结起来。
“七爷,”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动等下去了。”
江砚舟缓缓睁开眼,看向她。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庞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冷酷的火焰。
“陈默群抓走林晚,绝不仅仅是为了惩罚她的‘不乖’。”她快速分析着,大脑在压力下飞速运转,“他很可能是想以她为饵,引诱我们上钩。或者……他想从她口中挖出关于我们、关于‘孤星’的信息。林晚很单纯,她撑不了多久的。”
“我们必须救她,但不能像现在这样,硬闯过去送死。”她继续说道,目光锐利,“我们需要改变。需要……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
沈曼笙也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和期盼。
苏云岫的目光再次投向江砚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您之前提过的那个计划……或许,现在是时候了。”
江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自然知道苏云岫指的是什么——那个极其冒险、近乎自毁的计划:假意接受国民党方面的“招安”,与“孤星”彻底决裂,打入敌人内部,换取喘息之机和更大的活动空间,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麻痹陈默群,为营救林晚、乃至最终的反击创造机会。
这个计划他早已在心中反复权衡过无数次,但其风险之大,代价之高,让他一直难以下定决心。这意味著他将背负“叛徒”的骂名,意味着他与眼前这些生死与共的同志要上演一场决裂的戏码,意味着他可能要亲手去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他的目光掠过苏云岫坚定却难掩担忧的脸庞,掠过沈曼笙疲惫不堪的神情,掠过这间阴暗潮湿、象征着他们此刻困境的避难所。
牺牲已经太多了。绝境之下,唯有行险招,方能于死地中觅得一线生机。
沉默良久,久到那盏煤油灯的灯花都爆了一下。
江砚舟终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好。”
“通知我们还能联系上的所有外围眼线……放出风声。”
“就说‘孤星’江砚舟,走投无路,愿意……弃暗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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