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顺递来的那杯牛奶，蒸腾着温热甜腻的雾气，像一种无声的蛊惑，横亘在两人之间。他蹲在她面前的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疲惫，有不容置疑的掌控，甚至还有那一丝让她心脏骤缩的、近乎真实的痛楚。
蔡优也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掌心被碎瓷片割破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方才黑暗中的恐惧绝非虚幻。她看着那杯牛奶，胃里一阵翻搅。这体贴入微的关怀，与他昨夜门外冰冷的踱步、那串钥匙的死亡呢喃，形成了如此荒诞而恐怖的对比。
他没有质问那叠被她死死攥在胸前、沾着霉斑和冷汗的纸张，也没有看她手中紧握的、足以构成威胁的碎瓷片。他的无视，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恐吓。
“做了整晚的噩梦，吓坏了吧？”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种能将一切异常都抚平的魔力，“都过去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试图再次锁上她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记忆之门。
蔡优也的嘴唇颤抖着，想质问，想嘶吼，想将那些冰冷的文字摔在他看似深情的脸上。但最终，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她选择了沉默。她不能激怒他，在这个地底深处的、由他完全掌控的囚笼里。
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松开了握着碎瓷片的手。染血的瓷片“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声音微乎其微，却像惊雷般炸响在两人之间。
常顺的目光终于垂落，扫过那片染血的锐器，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一瞬，复又抬起，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只是她不慎掉落的一件无关紧要的饰品。
他伸出手，不是去捡那瓷片，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受伤的那只手。他的指尖温热干燥，与她冰凉的、沾着血污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猛地一颤，想要挣脱，却被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不会弄疼她的力度握住。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叹息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责备，更像是对一个不懂事孩子的嗔怪。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真丝手帕，动作轻柔却迅速地为她擦拭伤口，包扎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流畅熟练，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将那杯牛奶递近了些，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带着一种无声的期待。
妥协，还是反抗？
蔡优也的指尖冰凉。她看着那杯白色的液体，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完美无瑕却如同面具般的脸孔，脑海中闪过纸页上那句“如果我不在了……”。
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牛奶。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却带来一种被灼伤的错觉。
在她的指尖碰到杯壁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常顺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松弛感，快得如同错觉。
她端着杯子，凑近唇边。香甜的气息涌入鼻腔。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然后，极小口地啜饮了一下。
常顺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欣慰的弧度。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的头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前一刻——
那阵诡异空灵的、断断续续的八音盒旋律，又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叮叮咚咚……依旧是那几个不成调的音符，像是卡在了某处故障的齿轮间，执拗地重复着，这一次，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这间酒窖的某个角落？
常顺的动作骤然停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蔡优也也猛地抬起头，心脏再次狂跳起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堆摞高的木箱深处。
不是幻觉！他也听到了！
常顺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那是一种极其难看的、混合着惊疑、厌恶和一丝……恐惧的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被蔡优也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不再看蔡优也，也不再理会那杯只喝了一口的牛奶，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视着酒窖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仿佛在搜寻某个看不见的敌人。
那诡异的音乐声还在持续，像一个恶意的玩笑，在这空旷地底反复回荡。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压抑着怒火。
旋即，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耐心，一把将蔡优也从地上拉起来，动作不再有之前的温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的声音冷硬，不再有丝毫温情，几乎是半强制地拥着她，快速向酒窖门口走去。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理会身后那持续不断的、催命符般的八音盒声音。他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咬紧，仿佛正极力克制着什么。
蔡优也被动地被他带着走，踉跄着回头望去。
酒窖深处，阴影幢幢。那诡异的乐声仿佛有了生命，纠缠着那股无处不在的水腥气，萦绕不散。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酒窖门口的瞬间，那音乐声陡然拔高了几个音符，变得尖锐刺耳，如同嘲弄，然后——
戛然而止。
彻底的寂静再次降临。
常顺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砰”地一声重重带上酒窖厚重的门，落锁。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如同最终审判。
他将蔡优也带离地下室，带回一楼充斥着明亮光线的空间。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她骨髓里的寒意。
他松开她，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平静的湖面，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常的沉静，只是眼底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阴霾。
“忘了地窖里的一切，优也。”他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最终的、不容置疑的警告，“那只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总会有点奇奇怪怪的动静。”
他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她依旧苍白的脸颊，动作重新变得轻柔，眼神却深不见底。
“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厨师做你最喜欢的清蒸鲥鱼。”他微笑着问道，仿佛刚才地底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已经被翻篇的闹剧。
只有他微微泛白的指节，和窗外湖面上突然掠过的一只惊飞水鸟的影子，泄露了那平静表象之下，未曾停息的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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