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场雨正式来临,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而下,像透明的血管,蜿蜒曲折地爬行着。谢流站在德育处办公室门口,怀里抱着刚领到的防校园暴力宣传材料。
纸张散发出新鲜的油墨味,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其中一页印着秦疏桐重新设计的插图——那些原本抓住坠落者的手,现在变成了托举的姿势,指尖微微弯曲,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支撑力。
“谢流同学,”德育主任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秦疏桐今天没来交最终稿,电话也打不通。你们是一个小组的……”
“我去找她。”谢流立刻说,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画架上的宣传画已经完成,比草图更加震撼——坠落的人影变成了半透明的,被无数双手托向光源,那些手指节分明,既有力又温柔。
谢流凑近看,发现那些手的皮肤纹理是用极细的钢笔线条勾勒的,其中一只手腕戴着熟悉的腕表,连表盘上的刻度都清晰可见。
画板旁边放着秦疏桐的素描本。这不是她平时用的那本,而是更小、更厚的款式,黑色封皮边缘已经磨损,露出底下的灰白色纸板。
谢流知道不该翻看,但素描本摊开的那页画着青龙巷的楼道,阴影处用深灰色炭笔涂抹出一个蜷缩的火柴人般的身影,旁边写着“他们又来了”,字迹急促而凌乱。
风突然撞开未锁牢的窗户,雨滴斜射进来打湿了画架,在未干的颜料上溅起细小水花。
谢流冲过去关窗时,碰倒了立在墙边的帆布包。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白色药盒、串着铃铛的钥匙、半包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巾,还有——谢流蹲下身——一本门诊病历。
病历从中间翻开,露出潦草的医生笔迹:“……拒绝住院治疗……自伤行为加重……建议监护人加强监督……”日期是昨天。监督人签名栏是空的,只有一道横线孤独地穿过空格。
谢流拾起病历正要合上,一张照片滑了出来。照片边角发黄卷曲,上面是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画板前,手里拿着蜡笔。
奇怪的是,女孩的脸被墨水涂黑了,只有画板上的太阳完好无损——一个歪歪扭扭的、带着笑脸的黄色太阳,放射状的光芒像孩子笨拙的笔触。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别忘记那天的事。”字迹稚嫩却用力,几乎要划破相纸。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谢流想起秦疏桐说过鸽子会偷颜色,想起她画中永远缺席的暖色,想起那张被涂黑的脸。他把东西收回帆布包,唯独素描本还摊在桌上。风又翻过几页,露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画:
无数眼睛从天花板垂下,每只瞳孔里都映着同一个场景——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站在楼顶边缘,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画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小字,谢流只能辨认出几个重复的词:“妈妈”“冷”“为什么”,像是某种绝望的咒语。
素描本从手中滑落,重重合上。黑色封皮内侧用银色笔写着一行小字:“如果你找到这本子,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字迹工整得近乎冷漠。
谢流猛地抓起帆布包冲出门。雨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衬衫,冰冷地贴在背上,像第二层皮肤。校门口保安喊了什么,他没听清,只顾低头拦出租车。手机屏幕沾了水,解锁三次才成功,导航显示去青龙巷需要22分钟,每一秒都显得漫长。
车内的空调吹得人发抖。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浑身滴水的学生:“这么大的雨,去那边干嘛?”语气中带着不解。
“找人。”谢流拧着衣角的水,突然发现手腕上有道蓝色痕迹——是翻素描本时蹭到的颜料,像一道小小的河流。秦疏桐的画总是用色大胆,那些蓝色像深海又像淤青,既冰冷又充满痛楚。
青龙巷比上次来时更破败了。拆迁的红色标语在雨中晕开,像一道道血痕,在灰墙上蜿蜒。谢流跑过积水潭时,惊飞了一只正在啄食的灰鸽子。它扑棱棱飞上5号楼402室的窗台,喙里叼着什么东西,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
402的门缝里透出昏暗的灯光。谢流敲门,没有回应。他试着拧把手——门开了,发出吱呀的声响。
眼前的场景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秦疏桐背对着门坐在窗边,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发梢贴在她苍白的颈侧。
窗玻璃碎了一块,雨水从缺口灌进来,在地板上积成小水洼,反射出破碎的光。那只鸽子站在她肩头,正把一片黄色的东西放进她掌心,动作轻柔得像一个仪式。
“秦疏桐?”
她缓缓转身,鸽子受惊飞走,翅膀拍打空气发出急促的声响。谢流这才看清她掌心里是一片向日葵花瓣,已经蔫了,边缘卷曲,但黄色依然刺眼,像一小团凝固的阳光。
她穿着长袖睡衣,但右边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手臂上新鲜的伤口——不是刀割的,更像是抓挠或咬痕,红肿的边缘微微突起。
“你来干什么?”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像是费力挤出来的。
谢流举起帆布包:“你的……”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她突然站起来,素描本从膝盖滑落,溅起细小水花。谢流看见那是黑色封皮的本子,现在完全被雨水浸湿,纸页边缘晕开深浅不一的水痕。
鸽子在窗外盘旋,发出咕咕的叫声,像是在催促什么。秦疏桐盯着谢流,眼神逐渐聚焦,瞳孔收缩:“你看了多少?”
“只是宣传画那部分。”谢流撒谎了,声音有些不稳。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滴到地板上,和窗边积水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
秦疏桐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最终变成一个扭曲的表情。她弯腰捡起素描本,湿透的纸页粘在一起,发出令人心碎的撕裂声,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破碎。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妈妈跳楼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雨水敲打窗棂,像是在为这句话伴奏。
谢流僵在原地。照片上穿红裙子的女人,涂黑的脸,瞳孔里的坠落场景——碎片突然拼合起来,形成一幅完整的、残酷的图画,每一个细节都刺痛眼睛。
秦疏桐走向书架,从顶层取下一个铁盒,盒盖上锈迹斑斑。打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面装满五颜六色的碎屑:糖纸、花瓣、色卡碎片......全是温暖的颜色,像一个小小的宝藏。
“鸽子每次都会带点东西回来。”她捏起一片橙色糖纸,对着光看,“但从来不是被偷走的那部分。”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遗憾。
谢流突然明白了。不是鸽子偷颜色,而是秦疏桐在收集颜色——那些从她生命中消失的暖色调。素描本里被涂黑的母亲的脸,画作中永远缺席的明黄与朱红,青龙巷卧室抽屉里空缺的暖色颜料......每一个缺失都在这个铁盒里找到了对应。
“宣传画我画完了。”秦疏桐合上铁盒,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可以走了。”
雨声填满了沉默,滴滴答答像心跳。谢流看见窗台上积着一小堆彩色碎片,最新的是那片向日葵花瓣,黄色在灰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鸽子停在窗外空调机上,歪头看着室内,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深邃而神秘。
“我有个问题。”谢流突然说,声音打破了寂静,“那幅画里……”他指向湿透的素描本,“为什么瞳孔要画成六边形?”
秦疏桐的手指停在铁盒边缘,指甲修剪得很短。这是谢流见过她最接近惊讶的表情,眼睛微微睁大,嘴唇无声地张开。
“……因为蜂巢。”良久,她回答,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妈妈总说生活像蜂巢,看起来整齐,其实每个格子都装满了……”她没说完,但谢流知道下文。
痛苦,装满痛苦。
鸽子突然飞进来,落在谢流肩上。他僵住不动,感受着小爪子隔着湿衬衫传来的压力,温暖而真实。鸟喙凑近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带着种子般的触感,轻柔得令人惊讶。
“它喜欢你。”秦疏桐的声音柔和了些,像是冰雪初融,“蓝色是你的颜色。”
谢流这才注意到鸽子颈羽泛着蓝光,像他留在画室的那把伞,深邃而宁静。鸟儿啄了啄他耳垂,轻盈地飞回窗台,丢下一片蓝色的玻璃纸,在积水中像一小片天空。
“周四的心理咨询,”秦疏桐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盒边缘,“你能陪我去吗?”
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请求,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雨变小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铁盒里的彩色碎片上,折射出细小的光斑,如同微型的彩虹。谢流腕上的蓝色颜料被雨水晕开,像一滴眼泪的形状,静静地躺在皮肤上。
“好。”他说,声音在雨后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秦疏桐拾起那片蓝玻璃纸,放进铁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什么珍贵的东西。
“别告诉医生关于鸽子的事,”她背对着他说,肩膀微微绷紧,“他们会觉得这又是幻觉。”
谢流想起病历上“现实解体”的诊断,想起素描本里那些扭曲的画面。
窗外,鸽子正在梳理羽毛,颈部的蓝羽在阳光下闪烁,真实得不容置疑。真实与否的界限在此刻变得模糊,如同雨后的雾气。
回程的公交车上,谢流发现口袋里多了样东西——那片向日葵花瓣,已经被他的体温烘干了,变得柔软而脆弱。花瓣背面用极细的铅笔写着:“谢谢你的伞。”字迹工整,每一个笔画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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