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站在教学楼门廊下,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想道,天气预报总是滞后于现实。立冬将至,乌云如泼墨般翻滚,雷声在云层深处隆隆作响,仿佛天幕即将崩塌。
他低头看向手机屏幕,上面依然显示着30%的降水概率,而此刻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小水花。雨水在地面上蜿蜒流淌,映出他眼中那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今早母亲塞进来的折叠伞还在。塑料伞柄抵着指腹,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四点十五分,距离奥数培训还有四十五分钟,冒雨跑过操场应该来得及。
正当他准备冲进雨幕时,车棚方向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秦疏桐正费力地把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从车堆里往外拖,链条卡在齿轮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没穿校服外套,只套了件略显宽大的黑色毛衣,雨水已经在她肩头洇出深色的痕迹,布料湿漉漉地贴在单薄的肩膀上。
谢流的脚步顿住了。上周医务室之后,他们再没说过话。每次在走廊遇见,秦疏桐都会立刻拐进最近的教室或者卫生间,像是刻意在躲避什么。
车棚里,秦疏桐终于拽出了自行车。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下来,在她尖俏的下巴汇成一条细流。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个动作让谢流看见她眼下浓重的青黑色,像是连续几夜没睡好,苍白的皮肤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更显脆弱。
折叠伞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谢流深吸一口气,朝车棚走去。
乌云压顶,瞬间大雨如注,雨点砸在铁皮车棚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一千面小鼓同时敲响。
雨声太大了,当他距离秦疏桐还有三米时,她才警觉地转过头。湿透的毛衣贴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清晰地勾勒出突起的肩胛骨形状。她的目光落在谢流手中的伞上,瞳孔微微收缩。突然想起昨天那条手帕,事实上染血的手帕被她洗净晾干,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归还。
“要帮忙吗?”谢流提高音量,几乎是在呼喊。
秦疏桐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被淹没在雷声中。她摇摇头,水珠从发梢甩出来,在空气中划出短暂的弧线。
谢流又向前一步,现在他能看清秦疏桐冻得发白的指节,和自行车把手上缠绕的白色胶布——那是医用胶布,和她手腕上的一样。车篮里放着用塑料袋包裹的画筒,筒口露出半截炭笔。
“你去哪?我送你。”谢流撑开伞,蓝黑相间的伞面“嘭”地张开,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划出一片干燥的天地。
秦疏桐后退了半步,她的运动鞋踩进水洼,泥浆漫过鞋帮。
“不用。”
“雨太大了,你会——”
“我说了不用!”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几乎带着一丝颤抖,“别总是这样。”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雨势渐大,两人相顾无言,几颗豆大的雨滴砸到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仿佛映照出内心的回响。
谢流举着伞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来,在他脚边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秦疏桐胸口剧烈起伏,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胶布,那里似乎又添了新的伤口。
几分钟后,秦疏桐才缓缓调整好呼吸,忽然想起那条洗干净的旧手帕,快速把手伸进书包,随意翻了几下,把叠得整齐的手帕强塞到谢流手中。
“诺,你的手帕,我洗干净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等谢流思索,秦疏桐似连珠炮一般把话讲完,转身去拿她的自行车。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她湿透的身影。谢流低头看了眼手帕,又抬头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看见毛衣领口露出的锁骨凹陷处积着雨水,像一个小小的、动荡的湖泊。
雷声滚过的间隙,秦疏桐已经推着自行车冲进雨里。车轮碾过积水,泥点溅在她裤脚上。她没有回头,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个摇晃的黑点。
谢流的手慢慢垂下来。伞沿的水流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奔向排水沟的方向。他低头看了看表——四点二十一分,距离培训还有三十九分钟。
当他最终冒雨跑过操场时,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蓝黑伞仍然紧紧攥在手里,伞面收拢着,像一只沉默的、未展翅的鸟。
经过操场时他还碰到了苏绾和陶枫,苏绾手里捧着一沓试卷,陶枫在旁边给她撑伞。看到谢流,两人都瞪大了眼睛。
“谢神?你还在啊?你怎么没带伞啊?”苏绾一连三问,问完后还转头看向陶枫,带着一种命令的口气。
“你把伞给谢神吧,我自己可以一手拿雨伞,一手捧试卷。”苏绾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力气”,但依旧只能用臂弯托着试卷。
陶枫一脸不信,“切,就你这力气,恐怕到半路就得废半条胳膊了吧。”又笑嘻嘻的瞅着谢流,“谢流你要不先去艺术楼画室那会避一避?这雨还挺大的,一时半会应该停不了。”
“你脑子抽了啊?谢神待会还有奥数培训,你是想让他缺席是不是!”苏绾肘击了一下陶枫,面带不善。
陶枫似乎被那一下肘击肘疼了,“哎呦!现在不是还有时间嘛,况且你舍得让流哥因为淋雨感冒啊?”陶枫骂骂咧咧的申冤。
谢流听了后,微微一怔。艺术楼三楼的画室——那是秦疏桐最常去的地方。
“谢谢。”他朝两人点点头,转身朝艺术楼跑去。
放学后的画室通常亮着灯,但今天窗户漆黑一片,只有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无数透明的蛇。谢流在艺术楼前停下脚步,水珠从他的发梢滴到睫毛上,让眼前的灯光变成模糊的光晕。
画室门口贴着值日表,今天轮到秦疏桐打扫。但门锁上挂着薄薄的蛛网,显然整天没人来过。
“找秦疏桐?”保洁阿姨提着拖把从卫生间出来,“那孩子今天请假了。早上你们教导主任还来问呢,说是家人打的电话。”
谢流握紧伞柄,塑料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突然想起秦疏桐车篮里的画筒,和那截露出来的炭笔——她本打算去哪里?
“你知道她家住在……”
“哎哟,这我哪知道。”阿姨摆摆手,“不过那姑娘经常往旧城区那边骑。上回我买菜看见她在青龙巷口写生呢。”
青龙巷……谢流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地名。那是片待拆迁的老房子,母亲曾说过那里治安不好。他掏出手机搜索地图,直线距离3.2公里,在暴雨中骑自行车至少要二十五分钟。
伞面上的水不断滴落,在他脚边积成一个小水洼。4点48分,培训已经开始了十三分钟。谢流望着窗外越来越猛的雨势,第一次按下了教导主任的电话号码。
“张主任您好,我是谢流。能请您帮我查一下秦疏桐同学的紧急联系人电话吗?”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出什么事了?”
“她可能……”谢流看着玻璃上扭曲的雨痕,“可能需要帮助。”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里,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流到手腕上,凉得像秦疏桐那天碰触时的温度。教导主任最终给了一个号码,备注是“姑姑”。
谢流站在走廊尽头拨通电话,听筒里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和一个不耐烦的女声:“谁啊?”
“您好,我是秦疏桐的同学。请问她今天……”
“那死丫头又怎么了?”女人打断他,“早上发烧39度,我给她请过假了。”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远。谢流想起秦疏桐苍白的脸色和发抖的手指:“她一个人在家吗?”
“不然呢?我还要上班呢!”电话那头有人喊“碰”,女人急匆匆地说,“没事别打来了,医药箱在电视柜下面。”
通话戛然而止。谢流盯着手机屏幕,雨水从刘海滴下来,在屏幕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四点五十六分,培训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分钟。
他打开打车软件,输入“青龙巷”时手指有些发抖。就在确认叫车的瞬间,一条新消息弹出来——是奥数老师发在群里的签到表,他的名字后面跟着醒目的“缺席”二字。
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规律的扇形。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这个浑身滴水的学生:“小兄弟,去青龙巷干啥?那边都快拆光了。”
谢流拧着校服下摆的水:“找人。”
“女朋友啊?”司机促狭地笑了,“年轻真好。”
谢流没有解释。雨水在车窗上扭曲了城市的轮廓,霓虹灯变成流动的色彩。他想起秦疏桐画布上那些模糊的色块,想起她说过“你们理科生都这样吗”,想起医务室里她掌心的血染红纱布的样子。
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口。雨水冲刷着墙上的“拆”字,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潮湿的砖石气息。谢流付钱下车时,司机摇下车窗:“喂,伞!”
那把蓝黑相间的折叠伞被遗忘在后座上。谢流摇摇头。
“不用了。”
巷子比想象中更深。雨水在坑洼的地面形成无数小水塘,倒映出破碎的天空。5号楼402室,这是教导主任资料上的地址。生锈的邮箱上贴着褪色的门牌,楼梯间的感应灯早就坏了。
谢流站在402门前,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抬手敲门,指节与铁门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三下,这次加重了力道。门内传来物体落地的闷响,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秦疏桐的脸出现在阴影里,潮红的面颊和干裂的嘴唇显示着不正常的高烧。她眯起眼睛,似乎在辨认来人的轮廓。
“……谢流?”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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