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宝气阁外的小河前，流水在清淡的月光下闪动着细碎的银鳞，两个人静静地站在小河旁，白衣如雪。
陆小凤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陆小凤。
陆小凤倏地笑了：“我怎么忘了叶孤城亦在此。”
叶孤城道：“你错了。”
陆小凤脸上笑意未减：“我错了？”
叶孤城道：“此战乃公平之战，纵庄主战败，我亦不会出手，你可明白？”
陆小凤自然明白，战败而死是对一个剑客的最大的尊重，是以他不笑了。
西门吹雪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叶孤城一眼，他是不是认同叶孤城的话？
西门吹雪对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陆小凤承认，他本不愿承认的。
西门吹雪却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我三次攻他破绽，被他封死，我就已知道我杀不了他。杀人的剑法若不能杀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道：“你虽然很自负，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还活着！”
西门吹雪道：“我还没死，只是因为三十招后，他的剑法突然乱了，他的心却没有乱。”
陆小凤道：“心若已乱，剑法必乱。若心没有乱，像独孤一鹤这样的高手，只能是他内力不济。可是以他功力深厚，怎会在三十招后便内力不济？”
西门吹雪道：“我说过我也想不到。”
陆小凤沉吟着，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已有人跟他交过手消耗了他的内力？”他边说边看向了叶孤城。
叶孤城坦然道：“不是我。”
白云城主素来真诚无伪，他说不是，这个人自然就不会是叶孤城。那还能是谁？这个人又为什么要消耗独孤一鹤的内力，“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又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叶孤城。
他忽然说：“我饿了。”
陆小凤从沉思中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道：“你饿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杀人后总是会饿的。”
这是家本来已该关门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叶浓密的桑树林外。
桑林里有几户人家，桑林外也有几户人家，大多是养蚕的小户。
这家人的屋子距离大路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间四面有窗户的小木屋，卖些简单的酒菜给过路的客人。
酒店里有三张小木桌却收拾得很干净。
峨嵋四秀进来的时候，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有了一位客人，看身形似乎是个红衣的少女。红衣隐在阴影里，也变成了影子。
额嵋四秀虽然有些好奇却没有感到惊讶。在江湖中，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她们也算见了不少。但今天她们见到的三个男人，无疑是与众不同的三个人。
淡淡的酒和清爽的下酒小菜，正合女孩子的口味，她们吃得很开心。女孩子们开心的时候，话总是特别多的，尤其是说到男人的时候。
孙秀青忽然道：“你那个姓花的说话好像有点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个花家？”
孙秀青道：“就是地产最多的江南花家。”
马秀真道：“我也知道这家人，听说这家人生活奢侈，但那花满楼看起来很朴素，而且，我也没听说他们的子弟中有个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样？他虽是个瞎子，看见的，却比我们这些有眼睛的加起来还要多。”
马秀真自知说错话，改口笑道：“他武功的确不错，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伸手一夹，就能夹着你的剑。”
石秀雪还欲开口，孙秀青已然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这丫头已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她一眼，冷笑道：“那你怎么不去试试？就我看，他那一着，天下已没人能比得上。”
孙秀青笑道：“西门吹雪那一剑又如何？”
石秀雪不说话了，她也不得不承认，西门吹雪那一剑的确可怕。
马秀真道：“听说西门吹雪不但剑法无双，家世也很好，万梅山庄的富贵荣华，也绝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孙秀青道：“我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世，就算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喜欢他。”
石秀雪淡淡道：“我却看不出他的人从头到脚有哪点可爱的地方。”
孙秀青道：“他有哪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要你看出来？只要我——”
她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忽然变得通红，因为这时正有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门吹雪。
四个吱吱喳喳的女孩子突然都闭上了嘴，她们都看到了西门吹雪，也看见了花满楼和陆小凤。
她们还看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的男人——他的气度高洁如天边的白云，雍容华贵却如白云外的飞仙。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她们心底都浮现出一个名字——叶孤城。
除了白云城主叶孤城，谁能有这般的气度？谁能与西门吹雪并肩而行？
她们的眼睛全都盯在叶孤城身上，叶孤城却没有看她们一眼，西门吹雪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着她们，他突然上前一步，冷冷道：“我杀了独孤一鹤。”
四个女孩子的脸色瞬时全都变了。
石秀雪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二师姐这么喜欢你，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谁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连西门吹雪都似已怔住。孙秀青脸上阵红阵青，突然咬了咬牙，她的双剑竟已出鞘。
西门吹雪没有拔剑，他毕竟是个男人，又怎能对一个喜欢自己的美丽少女下手。
西门吹雪冷笑道：“你们若要复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楼的人全都出来。”
孙秀青却好像很吃惊，失声道：“你在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独孤一鹤既然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青衣楼——”
孙秀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怒目嗔道：“你莫不是疯了！我师父他老人家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知道青衣第一楼就在——”
忽然间，后面的窗子外“铮”的一响，一道细如牛毛般的乌光破窗而入，打在孙秀青的背上。
一直隐在角落里的红影突然动了，陆小凤惊呼一声：“唐姑娘！”唐天娇的手刚触到孙秀青，又一道乌光从窗外射入，打在唐天娇的右肩上，这一下变化太快，连唐天娇都是满脸惊讶。她看着孙秀青已经倒在西门吹雪怀里，皱紧了眉，捂着右肩的伤口，突然从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之间穿过，向大门外奔了出去。
陆小凤满脸惊诧神色未收，离后窗最近的石秀雪已经扑了过去，但这时窗外又有道乌光一闪而入，来势之急，竟使她根本无法闪避，她的人已经倒了下去。
叶孤城轻拂袖袍，已从另一扇窗子里掠出，陆小凤看了满脸担忧的花满楼一眼，追了上去。
叶秀珠和马秀真竟也不顾一切跟上，孙秀青此时被西门吹雪拦腰抱着，却还有意识，她眼中闪过一道光，拼尽全力叫住了走在最后的马秀真：“大师姐，当心二师姐——”
马秀真愣住，猛然回头道：“你说什么！”
这一句话已耗尽她的力气，孙秀青已然昏倒在西门吹雪怀里。西门吹雪突然间抱起她穿窗而出。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面上已无人色。
花满楼俯下身，轻轻地抱起了石秀雪。
他终是没能挽救这个姑娘的性命。
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流了下来，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就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他却不能看她最后一眼。
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生中的残酷与无情。
四月的风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风中突然传来一阵芬芳的香气，伴随着香气而来的，是他一直想见却不得见的人——上官飞燕。
一个人轻飘飘的从后窗掠进来，幽幽道：“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
花满楼呆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上官飞燕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花满楼不能言语。
上官飞燕道：“我要是死了，也想像她一样，死在你的怀里。”她走近几步：“若不是她已经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杀了她。”
花满楼突然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这一次沉默的是上官飞燕，她幽幽道：“你知道了什么？”
花满楼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明白，我只知你不要走。”
上官飞燕摇摇头：“我必须走。”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决。
“为什么？”
上官飞燕又摇了摇头，她看向花满楼的目光充满了哀伤：“我还不能说，但你必须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的。”
花满楼默然良久，点头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你。”
上官飞燕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她似乎在挣扎着，但她终于向后退去：“你要小心，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便都无所谓了……”
她的声音已越来越远，突然消失。
花满楼退后一步，坐在了椅子上，在此刻，无边的黑暗和失望让他没有站起的勇气。
荷塘中碧水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月光，他负手立于九曲桥头，有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
陆小凤就像一片落叶从墙外飘了进来。
霍天青没有吃惊。
陆小凤道：“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霍天青道：“我一直在等你。”
陆小凤道：“等我？”
霍天青道：“因为有些事，你必须从我这里弄个清楚。”
陆小凤道：“你说。”
霍天青抬头看了看天上月色，缓缓道：“我不喜欢妄自尊大的人，独孤一鹤偏偏是这样的人。”
陆小凤道：“能让他消耗五成内力的人，这附近并不多，若不是叶孤城，便只能是你。”
霍天青道：“不错，这件事你能想到，但毕竟还有你想不到的事。”
陆小凤突然紧张起来。
霍天青道：“上官丹凤并没有来我这里，我这里却有一封信。”
陆小凤看了这封信，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看着霍天青，突然道：“你应该知道，山西雁是我的朋友。”
霍天青点头道：“我知。”
陆小凤道：“所以我知道，天禽派的掌门人绝不是贪财的人。”
霍天青看着他良久，突然笑了：“也许我也可以是你的朋友。”
能与朋友一起喝杯酒实在是再妙不过的事，更何况酒是好酒——真真正正的女儿红。
有好酒，陆小凤却没有心思再喝下去，这实在是不同寻常，但陆小凤确实是告辞了，在听说这酒是霍休送的以后，他还得知霍休就住在后面山上的小楼里。
小楼，有一百零八道机关的小楼，它与青衣楼有什么联系？难道，那座小楼就是青衣第一楼？
他实在有太多疑问，要从那小楼中寻个明白。
看着陆小凤消失在庭院，霍天青叹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就好像他看见西门吹雪去杀独孤一鹤的时候。
再抬头，他发现池塘对岸已经站了一个人——月光不偏不倚照在他身上，为他的白衣镀上一层虚幻的冷光，那人面容冷峻，神情淡漠，像睥睨天下的帝王。
“叶城主。”
他不知道叶孤城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但他在心中不是不疑惑的。陆小凤来找他早在他意料之中，叶孤城为何会在此，而且，他当初为何没有直接告诉陆小凤是他消耗了独孤一鹤的内力？
叶孤城并没有让他疑惑太久。
霍天青看着他平平淡淡地从满池荷花上走过，脑海里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听到的传说。传说佛祖一出生便在地上走了七步，步步生莲。
“霍天青。”
“是。”
叶孤城道：“有人找你谈过一笔生意？”
霍天青并不看他，道：“是。”他又补充道：“并未谈成。”
叶孤城道：“你可愿跟我谈一次？”
霍天青有些惊讶抬头看向叶孤城，平静了情绪，方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眼光浮浮投在满池荷叶上，淡淡道：“我是白云城主。”
霍天青苦笑道：“不错，你是白云城主，我是天禽派掌门人，谈这笔生意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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