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
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昏沉沉，一时不辨昼夜。
唐天娇看见雨幕中并肩走来的两抹白色，眼神一亮：“城主，西门庄主。”
叶孤城淡淡扫了她一眼。
唐天娇笑道：“世子和笙姐姐本来一直都在的，我见到了午时，便代笙姐姐在此等候，让她陪世子用饭去了。”
叶孤城轻轻颔首，意味不明地看了西门吹雪一眼，往里走。
唐天娇眼见两人要走，并不跟上：“城主可有什么吩咐？”
“把午膳送至我房中。”
西门吹雪撑着伞。隔着厚厚的雨幕，看不分明四处景物，只是每前进一处，就分外寒凉一分。再往里走，唯见断石枯木。
此前来白云城，一直住在客房，未曾想过叶孤城的住处竟是如此。
“何须清冷如斯。”
叶孤城随手接过他手中的伞，收起：“我的住处，不须外人雕琢。”
西门吹雪推开门——墙壁是一径的白色，挂着一剪寒梅，傲雪凌霜；一杆墨竹，高风亮节。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多余的物件。
“城主，洗浴的物件已经准备好了。”叶笙听闻叶孤城回府匆匆赶来，远远地站在院外回复，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嗯。”叶孤城支开伞，看向西门吹雪，目光不易察觉的一闪：“山脚处有温泉，一起。”
飞仙岛上有大大小小十来座山峰，叶家的祖上自是有眼界的，选了此处作址，建了城主府。想来这温泉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倚山而建的水廊双亭，设计精巧却不豪奢，山的形状奇特，稍作修饰便是天然的亭盖，将风雨遮挡，只有东面一角淅淅沥沥落下雨来，打在水雾蒸腾的水面，与之前的狂风骤雨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侍婢将一应用具放在岸上便退下了。
温泉池上只闻流水声。
第一次要在别人面前赤身**，二人俱不适应。一瞬的僵持，叶孤城果决地抬手除去了早已湿透的外衣。
两具精壮的男子躯干逐渐显露，二人都没有欣赏的心思，先后浸入水中。
一种奇特的情绪弥漫开来。这种感觉，叫尴尬？
墨发像乌色的水藻在水中铺散蔓延开来，氤氲成一片，沉沉浮浮缠绕在一起。
仿佛被水汽浸染过，叶孤城的声音沉沉响起：“庄主不想问些什么？”
连日奔波，疲倦湿冷的身躯放松下来，西门吹雪闭着眼：“什么？”
叶孤城随手掬起一缕墨发在指尖缠绕：“无事。”
“西门吹雪，木已成舟，便是你立刻去白云城也改变不了什么。”看着西门吹雪在万梅山庄门口等待马车行李，陆小凤突然灵光一闪，“西门吹雪，你莫不是对叶孤城动了情？”想到西门吹雪大概不会明白“情”是何物，陆小凤又道：“你说，叶孤城和我可有不同？”
西门吹雪看他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我和你十年的交情——”明知西门吹雪不会客气，陆小凤仍是西子捧心了一番，方道：“那你此去可是想多了解他一点？”
西门吹雪迟疑了一瞬，答道：“我想知道，以情入道，可能达到剑道巅峰。”
陆小凤有些担忧：“你到底是为了剑还是因为情……”
“都不是。”
西门吹雪来白云城，只是为了一个和他一样白衣墨发，手执青锋，名叫叶孤城的男子。唐门，青衣楼，南王府……那些事情，与他西门吹雪有何相干……
雨势虽渐小，却也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光景。
室内多了一个人的起居用物，却并没有多大改变，粗略一扫，只床上多了一个睡枕罢了。
晚膳后，叶孤城命人把明日的文书亦拿了来。
“让世子明日自行练习。”
叶笙回道：“世子听说西门庄主作客白云城，有相见的意思。”
“回绝。”
西门吹雪仔细擦着剑：“白云城，非如此不可？”
叶孤城道：“不是。”
西门吹雪不再问。他两次询问，叶孤城两次不答，便没有了再问的必要。更何况，高傲如叶孤城，岂会甘愿居于人下，为人鹰犬？
叶孤城看着他手中宝剑，道：“庄主一路劳顿，不如先歇息。”
西门吹雪瞥一眼虚掩的房门，收剑回鞘，漫不经心道：“书房内已备好浓茶？”
微怔了怔，叶孤城行至门侧，稳稳地关门落锁，面向西门吹雪：“莫非西门急欲叶某行周公之礼？”
西门吹雪抬眼看去——灯下那人面如冠玉，柔和的光线映着那人琥珀色的眼，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人眼底流动的戏谑的笑意。不禁面色一僵，冷冷道：“不必。”
脱衣，上床。
叶孤城坐在案边随意翻了几本文书，都是下面已经处理好的冗杂小事，拿上来给他过目而已。白云城近来一切事务都导上正轨，并无什么要紧事。
听着床上那人呼吸，显是并未睡着。
叶孤城从来都不是矫揉做作的人，他本就心仪床上的男子，又何必扭捏。
除去发冠及外衫，叶孤城矮身坐在床沿，掠过西门吹雪身体取过另一条布衾。伸手向床的里侧探去，不意外地触碰到一片森寒——西门吹雪的佩剑，即便不是江湖中染血最多的，也必是杀气最重的一柄。
在那乌鞘长剑一旁放下自己的佩剑，挥手熄了灯，叶孤城缓缓躺下，鼻端就捕捉到一缕淡淡的梅花香。极淡极淡，若有若无，却又分外鲜明。复又撑身坐起，下床合上香炉，下意识地，不想污了那缕清香。
空气中是熟悉的檀香味，西门吹雪合目开口：“幽梦影？”
叶孤城重新躺下：“嗯。”
西门吹雪道：“我并不在意。”
叶孤城道：“我知。”轻轻阖上双目：“白云城毕竟不同于万梅山庄。”
明日令人换做梅花香吧。叶孤城静静地想，既然西门吹雪要长住，他只希望他能逐渐适应，习惯。
西门吹雪瞥一眼身旁沉静的睡颜，未再开口。
翌日清晨，天虽仍是灰蒙蒙的，颜色却浅了少许，便可望见乌云后的一小角蓝色的天空。
许是因为“幽梦影”安神的功效，西门吹雪醒来的时候，叶孤城已不在身侧。
“卯时三刻。”低沉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带了一丝慵懒情绪。
西门吹雪应了一声，撑身坐起。叶孤城便唤了侍女来侍候洗漱。
叶孤城是束冠的，西门吹雪的长发却未曾束起，只用纯白的发带拢做一处。侍女心灵手巧，一双玉手在发带上灵活穿梭，叶孤城瞧着那发带被结成繁复的纹饰，便站起了身。
“城主？”
“下去吧。”
一伸手解开侍女辛苦半天的成果，叶孤城依着西门吹雪往日的模样，用犀角梳将头发拢了拢，简单系上了。
西门吹雪道：“我从不知你亦会如此偏执。”
“你亦如是。”捋了捋披散及腰的乌发，叶孤城放下手中物什，道：“若非对剑道有所偏执，庄主又如何会在此处，如何能练成那般的剑法。”
西门吹雪的目光便有了灼热的温度：“今日论剑如何？”
叶孤城道：“甚好，此前与庄主浅谈剑道，总是未能尽兴。”
他们二人之间于剑道上的见识领悟，又岂是短短几日便说得完的。何况剑道本无止境，一时有了感悟，或一时遇见疑难，未能与人探讨言明，便错过了也说不定。如今，二人俱可得偿所愿。
“两日未见师傅，烨禛可是想念得紧。”
叶孤城略一颔首：“练得如何？”
南王世子笑道：“招数已经记熟了。”
叶孤城道：“既如此，上梅花桩。”
跟在叶孤城身后，南王世子笑道：“听说万梅山庄西门庄主到了白云城，师傅何不引见引见，让我一睹江湖上绝世剑客风采？”
叶孤城道：“他不喜与外人接触。”
南王世子哈哈笑道：“师傅这话，倒像是要金屋藏娇一般。”
叶孤城轻轻瞥他一眼，透骨生寒。南王世子垂首：“徒儿失言。”
叶孤城对一旁下人道：“今日世子在梅花桩上站满两个时辰，再来通报。”
返回院中，西门吹雪必然是在练剑的。二人随意的交谈，对二人在剑招上的领悟均都大有裨益。
叶孤城随兴拔剑，一套轻巧灵动的剑法行云流水而出。
西门吹雪已然停了剑，感到舞剑的人淡淡的愉悦之意，幽深的双眼里便有了探寻的意味。
叶孤城看着眼前男子冷峻锐利的容颜，英挺的剑眉——气势迫人，不怒而自威。
蓦然有了一丝笑意：“适才，有人说我——金屋藏娇。”
西门吹雪淡然道：“南王世子？”
有冷锐的杀气溢出：“他要试剑，也无妨。”
叶孤城自然知道西门吹雪不会真的因为这句话去杀了南王世子，只道：“离年关不远，再过几日，他也该回平南王府了。”
“甚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叶孤城又道：“今年，孤鸿也会回来。”
西门吹雪道：“武当小白龙叶孤鸿？”
叶孤城道：“他对你一向推崇备至。”
西门吹雪道：“他未随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的剑法，他学不来。”又看向西门吹雪：“可惜他不知道，你的剑法，他更是无从学起。”
西门吹雪心思一转，道：“你想让我不要拔剑？”
叶孤鸿见了他，必然是要邀战的，而西门吹雪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
叶孤城道：“只要不伤及他性命。”
西门吹雪道：“他受得了？”
对武林中人，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叶孤城道：“叶某始终认为，性命强于外物。”
西门吹雪的眼中又放出灼热的光。
叶孤城道：“若无性命，遑论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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