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二月初。
南王世子昨日回了王府过年,是以叶孤城今日格外清闲,比平日多睡了半个时辰,窗外早可闻见剑挥动时带起的风声。自嘲自己竟未被那剑气惊醒——他身为武者的警觉性在面对西门吹雪时,就好像完全消失了。
木盆中水尚温,随意洗漱了,也未曾束冠,随手拢了一件长衫便推开了门。
东方未白。有人在光与影的交错下,白衣如雪,黑发如墨,剑舞惊鸿。
“近日无事,不如上山出游。”待西门吹雪收了剑,叶孤城开口道。西门吹雪来此一月有余,他还未曾真正尽过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道:“冬猎?”
叶孤城道:“只你我二人,夜宿荒山——飞仙岛,风景亦佳。”
想是叶孤城严格要求的缘故,城主府内的下人做事迅疾——午膳前叶孤城吩咐下去的事,午膳后便已经打理得妥帖。
“庄主远来是客,城主真的不需要下人跟随服侍?”
叶孤城也不多作交代,扬鞭纵马,奔驰而去。西门吹雪轻巧地提腕,座下白马如离弦之箭追了上去。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只留给众人两道修长的背影,一样的白衣若雪,一样的墨发飞扬,黑与白的极致,生生地耀痛人眼。
入得山林已是黄昏。
叶孤城道:“它既跟了来,倒省下许多功夫。”
西门吹雪不用抬眼,便知叶孤城说的是那只鹰。
叶孤城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二人信步牵马而行,不多时便行到了溪边,一处空地上已放上了几只受伤不能行动的野兔山鸡。
叶孤城道:“少年时常来此处静心练剑,近几年未曾来过,此地倒没什么没变化。”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当初叶孤城在毒教的时候,二人夜宿山林,却没有不适应。
西门吹雪道:“我是为了杀人。”
江湖中尽人皆知,西门吹雪每年最多只出庄四次,就是为了杀人。
叶孤城道:“要杀人,自己自然先不能死。”整理着事先准备好的行囊用具,叶孤城道:“西门,为了杀人做到这一步,也难怪江湖中人提起你的名字皆是闻风丧胆。”
西门吹雪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江湖中人都知道万梅山庄西门吹雪剑法高绝,不近人情,剑一出手便取人性命,是江湖中第一号煞神般人物。可西门吹雪绝非众人所说不辨曲直,滥杀无辜的魔头。
叶孤城道:“世人往往以讹传讹,西门至情至性,他们又怎么会懂。”
西门吹雪冷冷道:“何须他们懂。”
地上骤然传来一声响动,一只后腿受伤的灰兔挣扎着,试图逃走。
叶孤城收回目光,向前走了几步,道:“西门,你先在此休息。”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问道:“床?”
溪边伫立着一块大石,石面平坦光洁,一端凸起一块,恰如容人休憩的石床。
叶孤城道:“我以石练剑,五年始得。”
西门吹雪走近,昏暗的天色下,犹可看见石上一道道凌厉的剑痕。
身后传来枯木燃烧声,叶孤城已经生起了火,西门吹雪犹自打量着那石床。
叶孤城眉梢微微一挑:“如何?”
西门吹雪一寸一寸看过,道:“你十年剑法高低深浅,俱在此石上显露无遗。”
叶孤城取出匕首,从地上拾起一只山鸡,漫不经心道:“比你如何?”
西门吹雪道:“不如。”
抬头看去,叶孤城除了外袍挽起衣袖,在溪水边处理一只野鸡,这等血腥卑贱的小事,由他做来,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连死亡都升华成另一种永恒。
刚升起的皎洁的月辉正好映上他的侧面,西门吹雪第一次清晰地打量这个男子。一直以来,都因男子的气势与凛然的剑气而忽略了他的容貌,在此时此刻,他可以肆无忌惮欣赏男子微微挑起的眉梢眼角,本应该是极妩媚的,偏偏配上男子清冷的气质,紧抿的薄唇,只令人感到威严冷厉。依旧还是那双眼,若是女子,定会将那狭长的丹凤眼细细勾画,绽放旖旎的万种风情,可是叶孤城的眼睛——西门吹雪盯着那双眼,上等的琥珀琉璃不能及其万一,清华内敛,看似平静无波的,却藏着一个人的魂灵。
这世上,有生着丹凤眼的女子美得倾国倾城,亦有人眸色奇特尽显异族风情,却没有人有叶孤城这样一双眼,再没有……
意乱,情迷,只是一瞬……
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与叶孤城相识以来,他将此前从未尝过的感觉,都尝尽了。
见西门吹雪长久未再开口,叶孤城只当他是另有所悟,也未再出言相询。
他大概料想不到,西门吹雪确是另有所悟。
“适才说道,你彼时的剑法尚不如我。”
叶孤城点头道:“为何?”
西门吹雪道:“出手不够凌厉,收手尚有犹豫,剑之威势便去之一半。”接过叶孤城手中的食物,道:“你放它走了。”
叶孤城知他指的是那只灰兔,道:“是,也不是。”他望向林中,解释道:“喂了鹰。”
他有意留那只野兔一条生路,那野兔自以为逃出升天,却不知头顶早有猎鹰对它虎视眈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西门吹雪有些不愉道:“从那截树枝可见,你的剑法已非如此。”
叶孤城敏锐地察觉到西门吹雪的不愉,他可以明白西门吹雪的不愉。只因这人是西门吹雪。他曾对陆小凤说,他从未为任何事烦恼过,这世上也没有他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他是西门吹雪——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一往无前的执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霸气磅礴,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叶孤城看着他,嘴角便有了些微的笑意——这就是西门吹雪,冷锐如冰,锋利如剑,他有着血一般的骄傲,这一点,绝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叶孤城颔首,突然问道:“明日比剑,如何?”
两匹白马骤然惊醒跑远。刺骨的剑气,寒气深深。
西门吹雪突然收了剑势,看着叶孤城,一字一顿:“我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
叶孤城知道此次不同于西门吹雪初至白云城,彼时二人互相引为知己,拔剑相较,是对对方的认同,现在,二人朝夕相对应证剑道,已有一较高下之意,拔剑,便是决斗,必以一方之血以终。
但在城中,二人总不能倾力一战,此次机会难得。
叶孤城已经拔出了剑:“西门,你怎知,定能伤了我?”
他本没必要拔剑,对他而言,拔剑的时间早可忽略,但他拔出了剑。这本身就昭示了一种态度。
西门吹雪眼中满是战意,剑气冲天而起。
拔剑只在一瞬,就在西门吹雪拔尖的一瞬,叶孤城已经迎了上去,时间恰到好处。
双剑甫一相接便分离,真气在剑尖交错纵横,两柄锋利的宝剑在肉眼不可见之处缓缓接触,互相抵抗,侵蚀。
双剑终又相交,一退一进,便是生与死。
叶孤城偏了剑锋。
他这一剑不是去伤西门吹雪,而是为了击偏西门吹雪的剑。
西门吹雪显是未料到叶孤城这一剑会中途改变走势。这种时候,本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叶孤城将剑尖顺着西门吹雪的剑身擦过,在触到剑柄的一刻脱手,西门吹雪的剑锋则堪堪划破叶孤城的左臂。
鲜红的血瞬时渗透了叶孤城左臂衣衫。
西门吹雪皱眉:“你——”
叶孤城上前一步拾起了剑,收剑回鞘:“何必两败俱伤。”
西门吹雪检查他伤势,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及筋骨,只是一时没有药物,极难止血。
西门吹雪道:“回城上药。”
叶孤城道:“登山望云。”
西门吹雪看着他,目光凌厉起来。叶孤城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西门,我本是邀你来赏景的。”
随意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条,西门吹雪自然而然地接过,叶孤城吹一声口哨唤来马匹,待西门吹雪替他包扎好伤口便翻身上马。
叶孤城道:“适才观西门剑法,可是已经悟到无剑之剑。”
西门吹雪冷着的脸稍有缓和,道:“略有所悟。”又道:“你未使出那一招——天外飞仙。”
叶孤城淡淡道:“那一招使出,也须天时地利人和。”
西门吹雪又道:“意在剑先,你已领悟心剑。”
叶孤城摇头:“尚未精熟。”
二人徐徐按辔而行,一路观赏风景,间或交谈几句,这才有了出游的意思。
这座山也有其奇特之处,从这里可以看见大半个飞仙岛和白云城,且每上一步,眼界便开阔一分。行至山顶,浮云缭绕,夕阳余晖下,白云城尽览无余。
巨大的红日挂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码头有归来的船只,城内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天空中划过几道黑影,是归林的倦鸟……
“你在想什么?”西门吹雪看着身旁男子。
叶孤城缓缓道:“我在想——这便是白云城……”
“叶孤城。”
“西门,我们回去吧。”
子时已过。
“城主?!”看门人有些欣喜,“城主,表少爷今天下午到了,还带回来一位孙姑娘。”
叶孤城道:“孙姑娘?”
“是,听说是峨嵋派三英四秀中的孙姑娘,与城主和庄主都是相识的。”
“嗯。此事明早再议,无需惊动他人。”
“属下省得。城主和庄主早些歇息。”
“伤口不可触水。”
西门吹雪拽住叶孤城左臂,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又贴近了。
将左臂置于温泉外,叶孤城道:“西门,有故人来此。”
西门吹雪道:“与我何干?”
叶孤城侧身靠上了温泉池壁,闭上眼,淡淡道:“总要见上一面的。”
眼角,不知不觉地挑高了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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