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半个月，Future乐团招新，荀善作为团内钢琴手被喊去帮忙。
指导老师是个儒雅的中年大叔，学生以姓尊称其为郝老师。他让荀善把招募表按顺序整理好，他来一个个面试。
荀善认认真真理好，纸页翻飞间看到了郑明生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比肉眼看上去更瘦，眼神还没有露出锋利的特质，但戒备感是难以掩饰的。
她来应聘什么？荀善有点好奇地往下看。
第一小提琴。原来是玩弦乐器的。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这个事情。直到一个星期后的社团课上，郝老师把扎着低低单马尾的女生领到大家面前，说前一任学姐因为学业压力退团了，这是我们新的一提首席。
那个眼角挂着泪痣，马尾被拢到一边肩头的女生很客气地笑了。荀善甚至觉得那是皮肉分离的社交礼仪，她的心是了无表情的。
这个女孩就是郑明生。
“季璨，麻烦你修改一下团员名单。你们大部分是高二下了吧，入多出也多，变动还蛮大的。”郝老师招呼身旁一个羊角辫的小姑娘。
她脑袋圆滚滚的，穿着黑革的小皮鞋，戴着一副厚厚的红框眼镜。此刻在一旁搬椅子调麦克风，更像苦命的牛马了。
也许是乐天派的牛马。荀善打心底觉得诙谐。
果不其然，自由排练时季璨开始和坐在旁边的荀善搭话：“我寒假回家可是天天练的，给你吹个柴五听听？”
荀善在琴凳上盯着新谱子发呆，慢悠悠回头望去。一米五七的季璨抱着比头还大的圆号，二话不说就开始吹，脸憋得红红的。
荀善听得一愣一愣的。
“如何？”季璨终于努力结曲，气还没喘匀就问荀善：“是不是进步还蛮大的？”
其实荀善压根不懂：“嗯嗯，是还不错。”
“荀善！你太敷衍了！”季璨气鼓鼓的。要不是她旁边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她犯得着来问荀善吗？
“真实一点，please？”季璨小发雷霆了一下，又恢复一如既往的星星眼状态。
“要我实话实说吗？”荀善本不想打击她，奈何两人从高一上就搭伙演出，已经过分熟了。
“当然！”季璨满脸期待。
“……有点像在放屁。”荀善一想到自己在说什么，就开始忍不住笑。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弹琴还像便秘呢！神经病啊！”季璨抡起圆号佯装要砸他，荀善默不作声跳起来，拔腿从后席跑到阶梯教室第一排。
练完琴已经晚上六点半了，荀善来不及吃饭就要回去上晚辅。他晃悠到七班门口，发现石玉青攥着郑明生的手腕，往走廊尽头的观景台处走。
两个人的表情都算不上和颜悦色，荀善担心出什么事就跟了上去。
拐了两个弯后，转角隔绝了教学区传来的噪音。郑明生眼角红红的，拼命想挣脱石玉青的束缚：“你以为你是谁啊石玉青？我去哪里还得向你汇报不成？”
石玉青也有落泪的前兆，但语气是毫不饶人：“是，我可以不管你。你爸酗酒把你摁在墙上打我也不管你，你们班女生天天弄你我也不管你，你一个人逃了晚辅跑到天台上去了我也可以不管你！”
郑明生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够了！我不需要你可怜！”
她终于挣开石玉青的手：“个人有个人命，我是死是活都不需要你挂心！”
石玉青的语气软下来，荀善觉得那是一种因畏惧而产生的妥协：“不，你不能死。”
郑明生也恢复了理智。她用手背抹抹眼泪：“我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
那个傍晚，荀善像躲在门帘后听桃花扇的游民，打着看客的旗号听完了整场，才发现人人都有一厢情愿的苦衷。
石玉青半蹲着平视郑明生：“阿宁，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保护你？”
郑明生的眼睛跟玻璃珠一样透亮：“我为什么需要你来保护？”
“你知道吗石玉青，我们都有需要自己解决的课题。与其来关心我是否残缺，还不如用你自以为丰沛的感情，去关心一个和你一样完满的人。”
“你不要自卑。”
“……是你不要再自以为是了。你总是在揣测我的心思，这让我很不舒服。”郑明生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只是朋友而已，你的距离太近了。”
“你再这样高高在上地控制我……我会讨厌你的。”郑明生的嗓音极弱，像是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石玉青掉了一滴泪下来，猛地上前抱住她。
郑明生没有挣脱，绷紧的脖颈泄了劲，头慢慢靠进石玉青怀里。
荀善哀伤地阖了阖眼，默默离开了。
Future乐团近期要出一个新节目，是为了配合五月的艺术节剧目而编的伴奏。
郝老师说：“隔壁民乐团给西洲曲配背景乐，我们的更澎湃一点，出的加勒比海盗的。”
郝老师不仅是富有经验的指导老师，也是个实操多年的良好编曲。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搓的交响乐谱，发给各个乐组。
郑明生拿了谱子，把它规规矩矩装在塑料膜里，放在琴架上开始试拉。荀善的谱是季璨帮忙拿的，她踩着小皮鞋跑过来：“哼哼！我的谱子比你少整整三页！”
荀善接到自己十二页的钢琴谱，惊讶地发现竟然还有单独一段solo，右手的和弦像密密匝匝的蚂蚁窝。
“你肤浅了。”荀善满脸苦相，“这叫十二折叠，怎么折都有面。”
虽然时间充裕，但排练任务也艰巨。郝老师和大家商量完后，Future众人纷纷表示要和隔壁民乐团共内卷，别到时候端了一坨上来丢自己的脸。
这样就好办了，两个乐团面对面，互相都想炫技让对面艳羡，所谓良性竞争。偶尔有拉二胡的学生拿着琴弓过来玩朋友的提琴，那简直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周一排到周五，每晚都是这样吗？”训练开始的第二天，石玉青就在晚辅时问荀善。
荀善点点头：“我们都怕时间不够，而且练得久一点总不会有错的。”
“那你们晚饭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们带？”石玉青拿喝空的旺旺易拉罐垒墙。
“你们？”荀善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捕捉细节方面天赋过人。
石玉青挠挠头：“……你知道的，还有郑明生。”
荀善只是点点头。那天观景台上的偷听，他选择秘而不宣。他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明白如何化解两人的矛盾，于是决定不干涉太多。
从那天后，石玉青每晚都会去食堂的外带窗口。他点一份肉夹馍，再点一只白馍，让食堂阿姨把一份的肉匀到两只馍里。
这样做不是要省钱，这是凭记忆而产生的习惯。
石玉青趴在音乐教室的灰色漆门上，透过中间的可视玻璃往内看，等到他们中场休息才推门进去。
第一天去的时候，郑明生比荀善先看到他。她把小提琴从肩上放下来，捻了捻指尖的茧：“你来做什么？”
石玉青推出他早就想好的推辞：“给我同桌荀善带个晚饭，顺便给你买了一份。”
话虽这么说，他径直搬了个空凳子坐在郑明生对面：“上次你说肉夹馍好吃，但馅吃多就容易腻。这次让阿姨给你少放了一点。”
郑明生难得地笑了，像是警惕的猫科动物翻转身体，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荀善在同和弦恶战，郑明生跑到他面前，聪明地摁了摁左手边的最低音A2键，荀善一下子就听见了。
“石玉青喊你吃饭。”郑明生叩叩琴身。
荀善当然知道石玉青什么心思，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同桌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非要追到音乐教室来送饭？
“嗯，你们先吃吧。我不饿。”荀善打算给他们俩一点独处的时间。
谁知郑明生没有走：“来吃一点吧，我还带了自己做的巧克力饼干。”
季璨在一旁卖力地吹着圆号，累得半死之余在心里无声呐喊：为什么没人喊我吃巧克力饼干？！TAT
荀善发现祝怀才对音乐这类的消遣并不感兴趣，换句话说，在她心里学业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
近来他们的关系非常稳定，白天两人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晚上荀善会站在一班门口等祝怀才，然后陪她走到校门口。这是荀善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
有一天晚自习下课后，荀善向祝怀才发出了邀请：“我们西洋乐团最近每天晚饭的时候都在排练，你可以过来玩的。”
祝怀才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可我觉得有点浪费时间了。”
一架低空驾驶的直升机从头顶飞过，荀善心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你觉得我弹钢琴也是浪费时间吗？”荀善这么问她。
“荀善，我不是这个意思。”飞机终于远去，还给两人一个没有噪音的世界，“我们的追求不同。只要你把精力投入在你认为值得的事情上，就不算浪费时间。”
“祝怀才，生活里不是只有成绩……我也不是因为你成绩好才……”荀善说得有些吃力了。平日里他从不愿意说这么多，但此时他觉得两人需要沟通。
“我知道的，荀善。可是目前我还没有找到别的支点，成绩是证明我价值所在的唯一途径……希望你能理解我一点。”祝怀才加快了脚步，荀善觉得这是一种逃离的姿态。
荀善张张嘴唇，想说的话过了脑袋又被生生咽下去。
他刚想说，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被轻视，只是你生活里的备选项。
可复而又想一遍，他又觉得可笑：祝怀才凭什么要全心全意顾及自己的感受呢？
于是他只能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女孩快步跑到门口，转身和自己挥挥手后就消失在视线的死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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