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沈清言便回屋铺纸研墨,开始每日的习字功课。这是修身养性,亦是巩固学问的基础,一日不可荒废。
他刚提笔蘸饱了墨,落下第一个“永”字,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颗脑袋又探了进来,是林墨。他似乎已彻底清醒,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望着书桌后的沈清言,以及他手中那支挥动的毛笔。
“沈相公,你在做什么?”他小声问,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新奇。
“习字。”沈清言笔下未停,言简意赅地答道。他并不介意被人观看习字,只是这位林公子的目光总是过于专注,让他难以完全忽略。
林墨得了允许,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落在沈清言身侧不远处,保持着一点距离,却又足够看清纸上的墨迹。
他看得极其认真,视线随着笔尖的起承转合而移动,时而微微偏头,似乎对墨汁在纸上晕染开来的轨迹感到不解。
沈清言写完一行,搁笔稍歇,活动了一下手腕。他瞥见林墨那副跃跃欲试又强自按捺的模样,心下微动。
“林公子可要试试?”他问道。看对方衣着谈吐,应是读过书的,或许只是久病生疏了。
林墨眼睛一亮,立刻点头,但又有些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可以吗?”
“自然。”沈清言另取了一支较小的毛笔,蘸了少许清水,又铺开一张废纸,“先用清水练习,免得污了衣裳。”
他示意林墨过来。林墨走近,有些笨拙地接过毛笔,手指的姿势全然不对,像是抓着什么树枝一般紧握。
沈清言无奈,只得起身站到他身后,伸出手,轻轻调整他握笔的手指:“需这样,指实掌虚,手腕放松。”
他的气息拂过林墨的耳畔,林墨似乎微微颤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乖巧地任由沈清言摆弄他的手指,学着他的样子握住笔杆。
“对,如此便好。”沈清言退回一步,“试着写写看。”
林墨屏息凝神,如临大敌般盯着空白的纸面,然后郑重地落笔——一坨不成形状的水渍晕开。
他似乎不满意,又试着划拉了一下,纸上留下几道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的水痕,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猫爪印。
沈清言:“……” 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否真的识字。
林墨看着自己的杰作,眉头蹙起,似乎也有些懊恼。他不信邪地又蘸了水,再次尝试,结果依旧惨不忍睹。一次用力过猛,笔尖还甩出了几滴小水珠,险些溅到旁边的书卷上。
沈清言眼疾手快地将书挪开,心下已是了然。这位林公子,怕是连最基本的笔划都未曾学过。
他看着林墨那副跟毛笔较劲、认真却又不得其法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懵懂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专注和不服输,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沈清言被自己这突兀的念头惊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
“习字非一日之功,需耐心临帖,慢慢来。”他出声安慰道,语气不自觉放缓了些。
林墨抬起头,有些沮丧地看着他:“太难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你写得很好看。”
沈清言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林公子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么消遣?”
林墨放下毛笔,偏头想了想,眼神有些飘忽:“就,晒太阳,看树叶,追……”他猛地顿住,含糊道,“……没什么,就是休养。”
追?追什么?追蝴蝶、追虫子?沈清言心中的疑窦又添一层。这听上去可不像任何世家公子的消遣。
“林公子家乡在南方哪座山?风景想必甚好。”
“很远,树很多,没什么人。”林墨的回答依旧含糊其辞,眼神开始游移,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低头看着自己弄出的乱七八糟的水痕,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想去戳弄那未干的水迹。
那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圆润,此刻沾了点清水,更显得剔透。
沈清言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上,忽然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的指甲似乎比别的指甲要稍长一些,也更锐利一些,闪着健康的微光,但形状似乎过于尖了点,不像寻常人修剪圆润的指甲。
这个发现让沈清言心头猛地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原来如此。山林清静,确适合休养。”
林墨似乎松了口气,庆幸对方没有继续追问。他放下笔,注意力很快又被沈清言砚台里浓黑的墨汁吸引,似乎很想再伸手去碰碰看。
沈清言却抢先一步将砚台拿开:“墨汁沾手难以清洗。林公子若无事,不妨去院里晒晒太阳?”
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一下这个过于惊悚的猜测。
林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拿走的砚台,虽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轻快地出去了。他走到院中,果然找了个阳光最好的角落,像昨日一样缩坐下来,眯起眼睛,满足地沐浴在暖阳下。
沈清言站在书桌旁,看着窗外那幅美人晒太阳的画面,心情却无比复杂。
他重新坐下,提起笔,却久久无法落笔。
纸上,那些未干的水渍歪扭交错,旁边是力透纸背、端正严谨的墨字“永”。
水迹墨痕,泾渭分明。
他该怎么办?
揭穿他、报官、还是静观其变?
圣贤书里,可没教过如何与一只可能成了精的妖怪相处。
这一整日,沈清言都有些心神不宁。
书上的字句仿佛都飘忽起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窗外。林墨倒是安分,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廊下或院中的角落里晒太阳,有时像是睡着了,有时只是安静地发呆。
偶尔,他会察觉到沈清言的目光,便回望过来,露出一个纯粹又带着点依赖意味的笑容,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已被贴上了“疑似妖物”的标签。
沈清言只能仓促地回以点头,然后更加专注地埋首书卷,试图用“格物致知”来压制“怪力乱神”。
直至夜幕降临。
沈清言照例点灯夜读。秋夜寒凉,他屋里的窗户只开了条细缝透气。院外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和偶尔的虫鸣。
不知读了多久,他感到些许倦意,正欲熄灯就寝,一阵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风声虫鸣的响动,顺着窗缝钻了进来。
那声音像是某种幼兽的呜咽,又轻又软,带着点挠人心肝的可怜劲儿,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沈清言动作一顿,凝神细听。
声音似乎是从东厢房的方向传来的。
是林墨,他病了?还是做了噩梦?
虽心存疑虑,但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委屈又难受,沈清言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叹了口气,重新披上外衣,端起油灯,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院中月色朦胧,东厢房的窗户紧闭,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火。那细弱的呜咽声听得更加清晰了,还夹杂着一种轻微的、像是用爪子反复挠刮木头的“沙沙”声。
沈清言的心提了起来。他走到窗前,压低声音问道:“林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过了好几息,才传来林墨有些含糊、带着浓重睡意的回应:“……没、没事。”
这声音虽然努力掩饰,但听起来闷闷的,鼻音很重,还透着一丝惊慌。
沈清言心中的疑虑更甚。他犹豫了一下,道:“我方才听到些声响。若有不妥,切勿强撑。”
“真的没事。”林墨的声音似乎清醒了些,但依旧隔着门板传来,“只是、只是做了个噩梦。惊扰沈相公了,抱歉。”
噩梦?什么样的噩梦会发出那种类似小动物哀鸣的声音?
沈清言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林公子好生安歇。”他端着油灯,却没有立刻离开。
屋内也再无回应。
就在沈清言准备转身的刹那,一阵夜风拂过,恰好将东厢房窗户上糊着的一道细微裂缝吹得隙开了些许。
几乎是同时,一股腥臊气味从那缝隙中飘散出来,钻入了沈清言的鼻腔。
那味道很淡,若有似无,像是某种野兽皮毛在阳光下晒过的味道。
沈清言猛地顿住脚步,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凉意。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手中微微晃动,映照着他骤然变得凝重的脸庞。
屋内,林墨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紧张起来。
寂静再次笼罩了小院。
沈清言站在窗外,夜晚的寒风吹得他衣袂翻飞,却吹不散心头那越来越浓的迷雾和惊悸。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位林墨林公子,绝非寻常人类。
沈清言握着油灯的手心,微微渗出了冷汗。最终,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风大了,窗棂似有破损,明日我寻些浆糊来替你补上。夜安,林公子。”
说完,他不等屋内回应,端着油灯,步履如常地转身回了西厢房。
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沈清言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后怕的神情。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东厢房那边,再无任何声息传来。
这一夜,沈清言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他似乎总能听到轻微的、像是猫儿踩着瓦砾走过的细碎脚步声在屋顶响起,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挠刮木头的声响,持续了许久许久。
直到天快亮时,那些声音才彻底消失。
翌日清晨,沈清言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他推开房门,晨光熹微。院中一切如常,仿佛昨夜只是他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东厢房的门依旧紧闭。
沈清言的目光落在窗棂上,那里确实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缝。
他沉默地洗漱,然后准备早膳。
当他将热好的粥和馒头放在院中的小几上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墨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浅青色衣衫,头发似乎也仔细梳理过,看起来清爽整洁,只是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直视沈清言,白皙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虚和忐忑。
“沈相公,早。”他小声打招呼,声音比平日更软几分。
沈清言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早。用朝食吧。”
林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并无异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蹭到小几旁坐下,捧起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格外规矩安静。
沈清言将一个馒头递给他,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夜睡得可好?听闻风大,似有野猫蹿上屋顶,扰人清梦。”
林墨接馒头的手抖了一下,粥碗里的勺子“叮”一声轻响撞在碗沿上。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清言,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带着被戳破的惊慌。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沈清言清晰地看到,对方那双异于常人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缩成两道细直的竖线。
果然。
沈清言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林墨张了张嘴,喉咙似乎有些干涩,最终只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喵?”
沈清言端着粥碗的手顿在半空,面上的平静几乎难以维持。他看着对面那双骤然缩紧的琥珀色竖瞳,看着林墨瞬间煞白的脸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糟糕说漏嘴了”的恐慌。
林墨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吓傻了,呆愣了一瞬,随即猛地低下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粥碗里,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连带着白皙的后颈都透出粉意。
沈清言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猜测被证实了,以一种他万万没想到的、近乎荒诞的方式。
不是鬼,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竟真是一只猫妖。
而且,似乎还是一只不太擅长伪装、甚至有些笨拙的猫妖。
看着对方那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又强自镇定的模样,沈清言心中那点惊惧和戒备,奇异地被一种混合着无奈和些许好笑的情绪冲淡了些许。
他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喝了一口粥。他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给这只明显受到惊吓的猫妖一点缓和的空间。逼得太紧,恐怕会适得其反。
粥碗见底,沈清言放下碗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今日天色甚好,我需去书坊交还抄本,再领些新的回来。林公子可要同去?”
这显然是在给对方台阶下。
林墨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和慌乱,眼神游移不定,似乎在判断沈清言的意图。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可以吗?”
“市集喧嚣,若林公子不嫌吵闹,自然可以。”沈清言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只是需换身稳妥的衣裳,鞋袜也要穿好。”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墨有些松散的交领和光着的脚踝。
林墨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襟,又趿拉上放在廊下的布鞋,动作依旧带着生疏和笨拙。
沈清言没有催促,也没有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发现,一旦接受了对方是只猫妖的设定,许多之前觉得怪异的行为,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收拾停当,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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