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想来是对我们姐妹有误解。”她开口,腔调懒洋洋的,还没丢掉礼节,却也不称卢新维为官爷,想来不曾为一日恩客。
众人哗然,明明已经是剑拔弩张的氛围了,这长媚却不紧不慢,卢新维已经是破口大骂,长媚却又把话头推了回去。还是个有肚量的妓子。
卢新维骂得兴起,他冷静不下来,他一眼望去,在场的尽是耽于酒色之徒,今日不若通通受他卢新维的一顿训诫!教教这些年轻后生,何为道德何为廉耻!
他猛灌一口酒,酒液浸湿他的白须,狼狈地粘作一团,“老夫知道你,你唤长媚。你是有名,老夫见过官服笔挺的一群人,不谈国事不谈百姓,凑到一起就为了谈论你的价钱你的样貌!”
“堕落风尘,对女子本已是不幸,可你大肆宣扬闺房秘事,以此为荣,又标榜容貌为首,引至京城男子争相敷粉涂朱,扮作女子阴柔貌美之相。”
他话锋一转。长媚前面听着倒也觉得还算客观讲理,怎知他下一句便指着她骂。
“实乃恶首!年轻后生不知轻重,全叫你引诱了去!将来稚子无父,弱妇无夫,老妪无子,全……”
“全怪我。”长媚咬牙,她有更恶毒粗俗的话,却无法在众人面前吐露,这里面许多人还要做她恩客,既是恩,便不能骂,她只能骂卢新维,而不能骂所有三条腿的男人。
“我是去叫人睡了,不是去杀了人。卢大人莫要血口喷人,将我形容为恶盈满贯,十恶不赦之人。”
“婊子无情无义啊!”卢新维向众人号呼。
长媚身子发抖,后退几步,若是此时手上有把刀,她都愿上去砍了姓卢的头颅。
“诶!王爷住手啊!”一个年轻的声音炸开。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年轻人突然挡在卢新维前面,千钧一发,用手止住了豫王爷拔出来直指卢新维眉心的剑!
众人未料到此变故,一时噤声。
“本王忍你很久了,卢新维。”
卢新维冷笑一声,“看来王爷也是深谙此道。”
眼看那剑又要往前一分,那名叫冯博义的接刃年轻人急忙开口,“卢大人喝多了酒说胡话,王爷息怒,长媚姑娘也莫要再生气。”
是个聪明人。豫王剑没再往前,他看了冯博义一眼。
众人闹剧看够了,此时也一言一语回护安抚豫王和长媚起来。
长媚像没听到似的,神色没缓和,但也没开口。
豫王抽走剑,冯博义刚要松一口气,却见豫王举起一壶清酒,直直往卢新维头冠上浇!
那卢新维猝不及防,来不及挡,满头灰白被浸湿,又混杂几处墨迹,如同埋在泥污里的乱羽。
豫王得意一笑,“早知卢大人操心天下事,几年前就已满头斑白,如今一见,发现两鬓乌黑,经这酒水一浇,竟是洗褪了颜色。”
卢新维心感不妙。
“本王之前听人戏言,卢大人为媚妻室,竟把鬓发染黑,只可惜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
卢新维眼一瞪,羞愤欲死。
“世人追求春色流丽,卢大人合该不落窠臼才对,怎么夜深无人之际,想起自己年逾五十的老妻,却还提起写文章的墨笔往鬓上涂抹?古云登徒子家有丑妻仍爱不释手已是好色,卢大人献媚妻室,求其情爱,妄想时间饶人,毫无自知之明,岂非好色滑稽之极?”
卢新维说不出话来,他手往前一指,竟是晕了过去。
伊郎中此时又出现,他先想问问豫王如何,却见豫王见那卢新维一晕,就气冲冲拉着长媚走了。正愁这么一个人躺在这也不是办法,结果那个叫冯博义的年轻人毛遂自荐要将卢大人送回家。
伊郎中狐疑地打量着他,他此前从未注意这一人物,此时一看倒并非池中之物。他施舍三分好心提醒道,“你送卢大人,不怕豫王……”
那冯博义微微一笑,伊郎中才惊觉此人围观事态许久,却不见一丝慌张失态。
他沉默良久,向这位刚考取功名的同乡后生作揖,豫王迁怒,对此人恐怕也只是一时之困。
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可以罗也。
……
众人都以为豫王拉走长媚去好生抚慰去了,可两人只不过找了另一处酒楼又坐了下来。长媚也早已从卢新维的尖讽里逃脱出来,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她记着豫王替她剑指卢新维的样子。豫王为何肯讨她欢心,为她做到此地步?不,不会是全为她,只不过他原本可以全然袖手旁观,何必掺合进来,又以一副完全回护她的姿态,与卢新维针锋相对。
长媚忽然一激灵。卢新维缘何至此,不就是因为他攻讦了风灿然,而豫王作为一半的风家人,当然有理由对卢新维不爽。只不过,豫王痛骂一通卢新维,当真能为风家带来舆论反转吗?
她仔细一想。不!首先卢新维惹怒的是众人,就算在场有人也认为他有理,也一样被卢新维骂了一顿,而豫王完全是等在卢新维发完所有酒疯之后,陡然将焦点转移到卢新维染的鬓发上,最后众人脑中余音不绝的也应该是卢新维染发,而非前面的狎妓风气!
也就是说,接下来就算酒楼里待过的官要上折子,决计不会提自己狎妓玩乐,而是他卢新维自己丑态百出,还搅弄他人喜事!
豫王为风家狠狠拉了一派人为风家说话!
长媚心中发冷,她差点就中了这豫王的甜蜜陷阱,若是她以为他为她冲冠一怒为红颜,恐怕要被吃的骨头不剩。
可惜。可惜你墨俨不知我是谁,我就算被天下人骗尽,也绝不会叫你给欺瞒。
她身子依过去,“豫王好生威武。真是令奴家心折。”
豫王摩挲自己抽出又收回的剑,喟叹一声,“技艺越发不精了。”
长媚嘴角抽搐,难不成你还真想一剑杀了卢新维不成?
豫王嘿嘿一笑,“给他个教训,以后莫要再大放厥词。你说,这要是流传出去,本王还不得被添油加醋成什么草芥人命的暴虐之徒,还整日舞枪弄剑。”
“你名声……”长媚被逗笑了,“你名声还有什么抹黑的。不过,今日之事,有一人出了风头。”
“挡本王剑的那个?”
“是。他看似惹了你,可却是唯一一个站出来稳定局势的,他敢挡你的剑,说明他知道你不会真要置卢新维于死地。”长媚说完便有些后悔,不该说出来的。
“你又知本王不想杀卢新维。”豫王语气依旧,好像只是单纯的调侃。
长媚沉默片刻,“我不傻。王爷与我才相识几日,又怎可真为了奴家杀人?”
她隐瞒住自己推测出风家的猜测,只用上那点风月场女子的通透,好歹挡住豫王生疑。
豫王声音却低下来,蕴含怒意,“有何不可?”
长媚伸出手掌抵在墨俨胸口,挡住他上身的逼近。
她侧开头,“王爷。”她心口一荡,不能为了墨俨的一时兴起而毁了铺陈已久的布局。
“倒说得奴家是什么褒姒妲己祸国妖女,要王爷杀人取悦。”
她明明想问的是,王爷都可以杀谁,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她最穷困潦倒的嫖客。
墨俨摇摇头,“我可不是对谁都这样,杀猪狗都要沾一身腥,何况杀人?”
“王爷只是为了取悦而心生杀意吗,王爷听那番话自己不委屈吗?”既然墨俨非要敞开一条心路要她往里走,她怎可再三推拒。
“若是有人骂我我便要杀,那天下人早死几个来回了,”墨俨不在意地撇撇嘴,“我倒是想恨所有人,只是恨无用罢了,既无结果,也折磨自己。”
长媚张开嘴,说不出一个字。
“本王倒是想真把剑刺入那姓卢的脑袋。可一来本王还未亲手杀过人,第一次便让给这样无趣可怜的人,未免可惜。二来他罪不至死,本王也无心审判他的罪行,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不过那卢新维竟也是个糊涂人,本王见他胡乱攀咬,实在是佛面蛇心。本王站在后面,见你恨他恨得手掐断,牙咬烂,却难敌他巧言善辩,颠倒黑白,更觉得他可恶,你可怜。”
我可怜?长媚心想。可怜二字若是绣在我衫裙上,我坐堂我□□,价格也该高点,再不济男人掀开时,也要为我流两滴眼泪,再热哄哄凑近问我接下来要不要轻点。
百般无用。
你看古往今来,诗仙诗鬼写下流传千古的淫词艳曲,再哭我蕣华朝生暮落,哭我孤坟荒草侵寒,都不过是在我枕席旁金丝软榻上,挥笔写就。
“王爷果真通透。”长媚称赞道。
“时辰不早了,”豫王往外看一眼天色,他们旁若无人地谈了许久,此时长街上华灯初上,人来人往,豫王无端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豫王殿下,臣可算找到您了。”一个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响起。
豫王身子一僵,他想起来自己也算是在伊郎中的酒楼里大闹了一通,又拿着剑指了给事中的额头,还牵着长媚扬长而去。
长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站在豫王身后,额角鼓起的胡颀,说实话,有些心疼。
“找我?我能有什么事?”豫王讪笑着转身。
胡颀叹一口气,“这事说来也小,百官再吵吵嚷嚷,陛下那边无非就是给几天禁闭,只要没什么奇怪的话传回临川便罢。”
都不必传回临川,光在这里,胡璠都能笑他一个月,这么大个人还管不住,要他跑出去拿着根破剑乱指,明明剑术一窍不通。
“百官这会儿可得站本王这边,别不信,本王出剑的时机可是把准了的,长媚都看出来了你别说你不知道,这事根本就是卢新维触犯众怒……”
“行了王爷,你去陛下跟前说吧。”胡颀强硬地拉着豫王走了,豫王挣扎两下,又觉没有挣脱的必要,只好苦笑对长媚说:“本王一般不跟着胡颀走的,只是这次情况特殊,你也知道,一般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胡颀就如魏征,纵然话多也难听,但本王偶尔也得听信一回……”
胡颀走路上真想踢豫王一脚,可豫王两步一回头,他也忍不住回头看,看看豫王究竟在那念念不忘什么。
长媚站在无边夜色里,裙上并蒂莲软软漂浮不定,十里明月里笙歌稀落,半弧光华透过倒悬灯火映在她肩上,把黛青褙子也照得萤黄。
柔情似水。长媚望过来的眸色像月光滴霜里一树垂落,低低沉沉,满地红湿。
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可以罗也。(《世说新语·赞誉》)
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嘲府僚诗》何长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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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清酒涤尽染鬓墨,冲冠一剑为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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