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颀心一颤,那如同刻画一般的场景印在他眼帘上,他可算知道这豫王三天两头往娇红馆里跑是为了什么。
可惜豫王这次难以得偿所愿,没等口谕下来,胡颀便等着豫王沐浴换装,往宫里赶。
皇帝是个喜欢赖在御书房不动的,夏夜闷热,御案旁设了大块的冰,水汽和幽暗的熏香交缠,袅袅而上。
豫王没忍住捂了一下鼻子,熏得他有点透不过气。万源也不恼他御前失仪,颇为体贴地问一句,“耐不住?看来是在御书房跪少了。”
这话听起来刺耳,然而豫王并非常人。他一把掀开下摆,朝万源一叩。
“臣弟知错!”
“错在何处。”
“护人心切!”
万源额角抽动,他冷笑一声,“何人?风家人?卢新维才骂了风灿然,你就跑过去拿剑指着他,你让世人说什么,说风家听不了指摘,还是朕教不了你气度!”
“你豫王爷出了多大的风头!馆妓长媚尚知尊老,忍耐退让,偏偏你直呼其名,字字刻薄。”
万源语气又平缓下来,这才是常态。
豫王埋着头,闷声一串臣知错恳请陛下原谅云云,听得万源心烦,挥手让他滚回宗人府关禁闭,从今晚就开始。
豫王爬起来,掸掸灰,“谢陛下隆恩。”
万源凝神看着豫王身形,冷不丁开口:“朕原以为你这几日溺在温柔乡里,要走不动路。”
豫王一滞,转过身笑道:“陛下不近女色,自然不知个中妙处,所谓温柔乡,该让人越战越勇的,而非萎靡不振。”
“她给了你回应?”万源没头没尾一句。
豫王心中的疑问已然扩大得让他险些失仪反问,他堪堪忍住,“陛下说的,是哪位?”
“无事,朕一时兴起。”万源欲盖弥彰咳了一声。
“对了,你出宫之后给风灿然修书一封,要他这几日可以出来,但也别太招摇。”万源随意吩咐道。
……
“墨俨真是好运气。”长媚感叹道,她坐在娇红馆榻上,旁边是许久没见的阿十。
“……”豫王才被禁闭到宗人府。阿十有点跟不上了。
长媚促狭一笑,“我都怀疑那个卢新维是什么风家请来的高人……你可知此事一过,豫王名声更臭,因为剑是他拔的,但风家逃过一劫,因为人是卢新维骂的,众人肯定站风家这边。而风阑定会更不愿意通过豫王礼聘嫁女,所以万源悬在风阑脖子上的刀又离了几寸……”
“那不该是风阑运气好吗?”阿十发问。
“风阑要看得出来才行。”长媚冷笑。“但墨俨绝对能看出来,而他此去禁闭,关多几天说不定风家已经把女儿嫁出去了,他就不用再带着礼聘的高帽到风家挨冷眼了。他倒省事……只不过万源,万源会有什么对策?让风灿然出来乱晃,风灿然才被弹劾没多久,酒楼一事风波原本缘他而起,如果他还出来惹是生非,必定惹众人生厌……那风家嫁女,便不会那么顺畅。”
“那你觉得风阑可有破局的可能?”阿十追问。
“也不是没有,但这要看风苑舒。”长媚手捏着骰子。“看她争不争气了。”
……
李宛听着李从善在那絮叨。
“你可别像那个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庄秉锐一样啊!”
“少年幸进,锋芒毕露,招人嫉恨还不知收敛,这几日风风火火地翻查旧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朝堂上也是,逮着味就追上去,见着肉就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平了几桩冤屈!”
李宛听到耳朵里又是另一回事,“为何不是后生可畏?”
李从善瞪他一眼,“毛头小子,哪里算得上可畏的后生。”
“你且看着,陛下要用他当刀时,他是春风得意,等陛下厌了他,或是有了更利的刀,你看他尾巴还翘得起来?”
大理寺里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地叫,入耳聒噪。
新来的大理寺少卿一副要当大理寺卿的模样和派头,面前站着躬着腰的大理寺主簿。
庄秉锐翻开卷宗,再看了几眼。
主簿的一滴汗落在地面上。
卷宗“啪”地一下被掷向大理寺主簿脚边。
“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什么叫‘胸口两寸伤口,疑为短匕’,最后死因验为马上风?”
“还有这个,‘口、眼开,面紫黯……手足指甲俱青黯’,最后不明不白地写个‘服毒身亡’!”
“两人的验尸官呢,仵作成哑巴啦?死者家人呢,没人提出异议吗?就呈上这狗屁不通的验状上来。”
主簿赔着笑脸,“少卿大人刚升任有所不知,两桩案子是疑窦重重不错,但人证物证俱在,两家……也都是认可这验状,都是画押了证词的。”
“唉唉!大人别忙着走!属下给您拿来。”
庄秉锐余怒未消,“临川朱家如何我不清楚,但那陈引为京兆尹陈观世之子,虽然平日行事荒唐,但也挂了个皇城司副使名头的朝廷命官。”
“别拿了,”庄秉锐好像回忆起什么,叫住了主簿,“我记得,那朱商死在娇红馆一个馆妓榻上,以及那陈引,去临川府之前,包过娇红馆里的馆妓一段时日?”
“叫什么?”庄秉锐敲着桌案。
总不能是同一个人。
“朱商的那个叫长媚,陈引的……也是她!”
庄秉锐猛地站起来,“这样大的疑点,怎会放过?找!有没有两次供词!”
主簿被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大理寺少卿一惊一乍的举动吓到,手忙脚乱摊开供词。庄秉锐飞快地扫了几眼。
语调发冷,“含糊其辞,避重就轻。”
“拿上令牌,本官去拿人。”
主簿长臂一伸,“大人是直接去娇红馆吗?”
“不然……行了,你不用跟着去。”
不是啊,主簿擦擦额汗,这刚回京的少卿真是不拘小节,自己不多说两句怕是没两天他乌纱帽要跟着掉。
主簿委婉了语气,“大人,官员无故出入烟花场所,按律是要革职查办的……”
“你也说了,‘无故’,再说,本官是去干正事,不是?你什么表情,本官又不会穿着这身官服去,要是是官员就革职,你今晚一查,那朝廷官员明儿就得少一半!”庄秉锐给气笑了,他是刚回京,又不是刚当官。
“那属下……”
“一边凉快去!”
风风火火的庄大人没辜负下属的一番苦心,换了身月白袍子,肃穆的官服一脱下,那眉眼间的俊俏气简直压不下去。
“找长媚呀,姑娘今日不当值……”老鸨觑了觑。
“进来吧。”
庄秉锐抬头,楼上走下一个穿着水绿绣金蓝缎褙子的红妆美人,刚巧听到了庄秉锐和老鸨的对话。
“公子面生,可实在合奴家眼缘,今日坏了规矩,还请公子谅解则个。”美人手掩着嘴轻笑,低眉顺目的,惹人怜惜。
庄秉锐没心思跟人在这**,跟着人就步进包厢,一进门便抄出令牌,嘴上毫不留情,“姑娘识相些,把话交代清楚。”
长媚瞪大眼,跌坐在榻上,神色惊慌,声音发颤,“奴家……奴家可没犯事。”
庄秉锐盯着长媚的每一个动作,不动声色,威压放出来半晌不收,罢了开口道,“你如实地说,本官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长媚微微拧起眉,我干什么了?难道我没收豫王钱被人发现告到官府去了?一群耀武扬威的狗东西,证据也不拿,进来就想一脚踩在老娘脖子上!
庄秉锐又盯起长媚来。
长媚被盯得面色发红,有些不自在。
哪里来的?没见过啊,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是个趁公徇私,打着审问的名头来跟老娘**的?
庄秉锐开口:“三年前,有一个临川来的商人死在你的榻上,再后来,包了你一段时间的陈引死在临川。这两人之死,你有无参与其中?”
长媚眨眨眼,肩不自觉放松了些。她半阖眼睑,颇有些疲倦,“没有……爷想问什么就问吧,奴家知无不言。”
庄秉锐先让长媚说一遍来龙去脉,自己端着供词仔细对着。
一字不差。
细节都对上了。
娇媚的声音落入耳中,庄秉锐无半分波动,他注意到,在讲到人死时,情绪平稳的长媚会发出几声低弱的啜泣。
听完,庄秉锐看看供词,看看一脸无辜的长媚,忍无可忍:“怎么可能有人胸口有利物穿透痕迹,死因却是马上风?”
长媚疑惑地看着庄大人炸毛,“敢问大人在京城呆了几年?”
“……”
长媚轻笑,“陈朱两家是世仇,恩怨续了几代,这死因,当然是胡诌的。”
“一个奉高的京兆尹,一个临川的富商,何来世仇?就算世仇,宗卷又有何避讳,非要敷衍了事,欺上罔下?”
长媚不知为何,声音变得愉快,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你们这些官员不是惯会草芥人命,欺上罔下的吗?”
一语既出,满室刹静。
庄秉锐凝视着她,评估着此语究竟是无心还是刻意,以及,有无必要把人带回大理寺狱招待一番。
不像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人。
“大人瞧我的命轻贱,要用酷刑治一治我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啊,奴家瞧见大人有眼缘,忍不住劝两句,要查,去临川府查,别在京城。不过,最要紧的奉劝还是一句,早日放弃吧。”
“你查不出来什么东西。”
查不出来什么东西。
长媚的神情刻在了庄秉锐脑海里,虽然自己看上去无功而返,但也并非没有线索。长媚三言两语挑起他的怀疑,说是让他别查,可字字都在诱他深究。
这女人狡猾多变,先是一副柔弱相,掉两滴眼泪,见他无动于衷又立马收起来,装也不装,怕是已经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仇恨官府,她有什么冤屈?草芥人命?她有什么亲人朋友被官府误判而殒命吗?
她让他别查,出于什么目的,又有什么底气?她是知道什么真相,笃定他查不出来,还是几句话激怒他,却有把握不会被带走。
抑或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临商案的浑水,连一个普通老百姓——称为嗅觉灵敏的女娼更为恰当——都看清了?
不可能。
陈引,朱商,京兆尹,临川朱家,奉高府。
若是只是单纯的宗卷记录混乱,庄秉锐不会花费这么多心力,交给下面人即可,可偏偏,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缄默以对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今上呢?今上是一样的息事宁人,还是无人可用?
庄秉锐心底悚然,下一秒他却几乎要笑出声来。
娇红馆。
庄大理寺少卿刚走,阿十便从窗外翻进来。
“我没说什么……不,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我让他去临川府,虽然比他在京城能稍微多查到点东西,但他也注定碰壁。”
“你不必同你主子赘述整件事,他没耐心听,你直接说,长媚劝他去临川府,他不日便会动身,即可。”
阿十沉思,似是在斟酌长媚话的分量。
长媚凑近,神态温柔可亲,“阿十,你总这样不近人情……我是真心为你,叫你不受主子厌弃。”
“主子……”阿十毫不犹豫开口,却不知往下说什么。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他不是让你与我传接消息,五日一回……”
阿十听到这抿嘴,五日为一轮汇报的事还是长媚从自己嘴里套出来的。
“五日一回,我能有什么事,反反覆覆不过接客的行当,他早听着腻了。
如今这件事也不过入海之石,激不起一点浪花,你听我的劝——毕竟,你也知道,我最会讨男人欢心,怎么,你主子不是男人?”
……
庄秉锐一路赶回大理寺。
一进前堂,大理寺卿岑磊琉和太府寺卿邱皋颉两人比肩而立,相谈甚欢。
庄秉锐行完礼,站一旁没说话。其他时候他虽然喜欢直言无讳,但老师面前还是肯收敛的,不为别的,家师虽不严但很能唠叨人。
岑磊琉看一眼愣头青,叹一口气,“邱兄,我来与你引荐引荐,愚徒大理寺少卿,庄秉锐。”
庄秉锐不明白怎么聊到自己了,于是又愣愣地行了个礼。
“庄弟少年英才,勇气可嘉啊哈哈。”这位太府寺卿看起来年过不惑,疏眉朗目,年轻时应该也挺英俊,只是不明白为何突然自降辈分,喊他一声弟弟。
岑磊琉也有些疑惑,“邱兄……”
“哈哈,我可没这样的徒弟。”邱皋颉意味深长地打趣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庄秉锐站在师父旁边,微弯着腰。
岑磊琉收了刚刚放松的神色,斟酌一番,“你若是打定主意要查,为师也不愿拦你,只是你此去临川,临川有何人你可清楚?”
“宣家,慎王。”
“明白就好,去之前,抓紧时间拜访两个人,一个是刚刚的太府寺卿邱皋颉,一个是户部尚书张宏鹤,好好揣摩他们给你的话,听到没!”
“徒儿遵命。”
“为师最多只能在京城给你坐阵,此去临川,万事小心,务必比官府文书的脚程快,轻易别暴露身份,还有,懂得收手,发现查不出来什么东西时,先回京,再想对策!”
离开大理寺,庄秉锐思来想去,天色将晚,去两位大人那都不方便,看着就近的陈府,庄秉锐决定先去看看京兆尹大人。
前往的路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与他遇上了,来人是他的义金兰,两人交情不浅却并不为人广知。
一身深紫曳撒,绣满御赐的飞鱼纹,高大俊朗,卓尔不群。正是皇城司探事司的亲事官六指挥之首,阎溯。
身比皇帝近卫,阎溯与庄秉锐平日里相见并不多,此时能遇见实属超出预料。阎溯向他走来,身边无人,见庄秉锐疑惑,阎溯开口解释,“今日轮值的指挥不在,我替他巡,正撞见可疑,我让几个扈卫去查探情况了。”
庄秉锐听完解释,开口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疏远,对了,我此去临川,怕要一月有余,事成回来约你喝酒,阎大人赏脸不?”
阎溯点点头,“自然,不过你确定你可以事成?”庄秉锐一听佯怒起来,“怎敢咒我?本官让你见识见识!”说完,一拳侧砸过去,用了些力度,但对皇帝亲卫而言算不了什么。
阎溯轻轻接住,推开。
又问了问一些庄秉锐的计划,庄秉锐心里攒着股得意劲,挑了些自认为不太要紧的说了,想问问阎溯的看法,却又发现原来是只管进不管出的泥牛入海,气得庄秉锐懒得再讲。
到了陈府,递了拜帖,也与阎溯告别。庄秉锐被陈家下人引进去时,阎溯默着脸隐入黑暗,对身后那个“有事不在”的探事司指挥发令:继续巡。
而后疾速离去。
日色渐萧瑟昏暗。阎溯到御书房的时刻比平日要晚,但皇帝没有丝毫不耐烦,等阎溯汇报完,皇帝仍然饶有兴味地问东问西。阎溯尽己所能一一汇报,而后垂目退下。
娇红馆里,长媚默念着“庄秉锐”三个字,兴味盎然。
直到天色更晚,夜行衣终于要大展身手的时刻。
阿十正跪在主子面前,开口前先听了其他人汇报,的确大同小异。等到自己开口,阿十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长媚塞了一块点心给自己的场景,脑子一慢,话已出口。
“长媚给属下提议说她给的那句话,属下……”
“她教的?说吧。”主子揉揉眉。
阿十按下犹豫和悔意,按长媚所言一字一句地汇报。
令阿十默默心惊的是,主子听完低低笑了起来,自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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