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长媚数着。此时庄秉锐应该已经在去临川的路上了。大理寺卿要为他徒儿挣这一桩功绩,也该出手了。这两日长媚可算是提心吊胆,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豫王也还在宗人府里关着出不来。
她不知怎的又想起陈引死在临川府的消息传回京城的那一段时日。她那时可比现在无依无靠得多,花魁赛在即,老鸨还没看得起她,也没人肯保她。
她跑过去向老鸨签下了对老鸨极为丰厚的赎身协议,她若能安稳待在娇红馆并夺下花魁,往后几年,只有为老鸨赚得千两黄金才可提赎身,何况赎身的银两还要另计。
老鸨没抵过诱惑,只说了那千两黄金的价值由她来定。长媚知道这其中猫腻克扣不会少,但终归有一隅安宁。不过陈家人来的时候,长媚也很难不慌张。陈家人想速战速决带走她,老鸨就闹大声势,为首的家仆只好暂避锋芒,回去听吩咐。长媚躲在角落,看老鸨梗着脖子与陈家家仆唇枪舌战,后面甚至有龟公上前撕打了几下,最后勉强停住,她手心攥得很紧,一直打算着,如果陈家人赢了,自己有怎么个逃脱路线,最好逃走之前将老鸨值钱的东西也一并带走,带不走也不强求,命最要紧。
不过那陈家人低着头回去了,长媚还隐隐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来警惕周围一切,发现一连几天陈家人都没来,反倒是来了个世家公子,风灿然。
长媚要应付各色人等,也难以抽出心思去想陈家。可陈家也犹如销声匿迹一般不再在出现于她面前。
突然,窗被人撞开,阿十蜷身翻滚进来,以手撑地停在她面前。
“走!”
长媚一只手提起衫裙,一只手扯着厢房外懵懵的禾染就往娇红馆外跑。
禾染会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比整日瘫在榻上的长媚跑得快。得了长媚的指示,小姑娘就拿着豫王赏的信物往宗人府跑,长媚则藏到娇红馆旁边的药馆里。两家关系密切,毕竟平时姑娘有哪里伤了的都来这里抓药,客人逃过妻室的捉奸也是靠此地隐蔽。
药馆正门有客人,而且药铺抓药的柜台她也无法进去。药馆设了一处空库房专门给娇红馆里的姑娘抓药上药,久而久之,两家都心照不宣地把此地当做娇红馆的地盘,娇红馆拿的出银子,药铺伙计也不会来此地溜达。
长媚轻轻打开库房里对着娇红馆的小窗,外面车水马龙的,形同往日。
长媚手有节奏地敲着窗,看来阿十已经是最快的速度要她躲起来了。
另一边,禾染一路狂奔到宗人府,还要注意着不要太引人注意,遮遮掩掩的,分外消耗心神。到了宗人府,被告知豫王爷不在。
禾染眼前一黑。
她扭过头,几匹骏马从眼前呼啸而过,经过宗人府,往娇红馆的方向奔去。
虽是匆匆一瞥,但马上的人衣裳鲜艳,正是皇城司的公事们。
禾染心狂跳起来,她抄着小路又赶回去。
长媚听到了马蹄声和驱赶商贩让路的吆喝声。
她扒在窗边,身姿算得上很不雅观。密切注视着奔驰而来的人马。皇城司负责京城内巡察,也不知撞到过多少次市井的风流韵事,当然知道药馆跟娇红馆的关系。原本她以为来的会是大理右寺的人,大理右寺里的不过是些蠹虫,整日安闲,没经手过大案,也没什么老谋深算的敏锐可言。巡京城的差事轮不到他们,坐堂里纳凉的人罢了,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她长媚在哪。
可惜是皇城司。
长媚微不可察地皱了眉,也不知道禾染见到豫王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收束着衣角,翻找着库房里能藏人的橱柜暗箱,东戳一下,西抠一下,暗格不少,但对经验丰富的皇城司都说不上隐蔽。她往外望一眼,娇红馆前停的马只有三匹,馆前与老鸨拉拉扯扯的就有一位。
不再犹豫,长媚抽出一片披帛,留一截在库房最里头的柜子门外,其余塞进去,又钻进库房大门旁的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柜门半阖,留出一线目光窥视。
脚步声和谈笑声传来。
“还忒难找!”有人踹了一脚长媚窝藏的柜门。
长媚身子绻得更深,手撑着柜壁。
窸窸窣窣一阵。
“在那!”来人声音语调上扬。
长媚眸光一亮,飞快推开柜门,一闪身就要出去。
“嘶——”
价格不菲的云纱被人粗暴地踩住。
“你是何人?”
长媚左手用力把云纱从身后那人脚下抽出来,右手趁衣衫摆动时扯乱发髻,镶了东珠紫翠羽的步摇被甩到袖子里后,她披着如瀑青丝悠悠地转身。
长媚低垂着眼,头发也凌乱,身上的衫裙灰扑扑的,看起来像个误入的良家子。
她畏缩着行礼求情,手忙脚乱,没见过世面一般,又流一两滴眼泪,哭闹着说官老爷们救救她,她爹爹不知所踪,娘亲卧病在床,家里实在是留不住她,才让表哥给送到馆子里来了。
一共两人。剩下那位估计还在娇红馆门前跟老鸨扯皮。长媚突然挺佩服她那鸨母的。她微微抬起头,来者两人皆佩剑,衣裳样式也是九品外的普通差役,模样普通甚至有点粗鄙,不是什么能在大人物面前说的上话的人。
长媚神情略微变化,从梨花带雨地呢喃到阴狠老辣地咒骂,又抬起头要来攀扯一番。“大人们要给我做主啊!”
闻言,两位都露出嫌恶之色。
“反正她与画像上的人也不大像,咱们还是继续找吧。”一位差役又特地展开画像,看了好几眼。
另一位摇摇头,“还是可疑,咱们找了这么久就这么一位突然窜出来的,就这么走了,回去也交不了差。”
长媚惊惧地往后退一步。
拿画像那人又看长媚一眼,泄了气似的跟另一位说:“老爷心思真难猜,要说着急抓,可这风声三日前就放出来要抓一个女人,又迟迟不准我们动手,谁知道人都跑哪去了?要说不着急,这画像又是方才阎大人亲自送过来的。”
“如今画像上那人竟是整个娇红馆翻遍了也没找到……”另一个差役咬牙跺脚,“不管了!今日你说什么也得跟我们回去!”
拿画像那人却还想讲两句理,要长媚别再无谓抵抗,“姑娘既然是从馆子里逃出来的,回去也要受责罚,不如跟我们到大理寺,也吃不了多少苦,也好过在馆里的皮肉营生嘛。”
“你们……”长媚顾不上再哭天抢地地闹,她脑子飞快地转,跑,她是跑不过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的,躲,此时已无路可退,两位已经搜寻过很久,她再怎么藏对他们而言都是探取囊中之物……
“两位止步!”
突然,库房外传来急促尖锐的女子喊声。长媚往窗口望一眼,禾染的小脸正贴在窗外,焦急地望着她。
长媚叹一口气,禾染这小蠢货怎么救不了人还把自己搭进去。她两只手被差役押着,踉跄几步就要走出库房。
“耳朵聋了吗,本王让你们止步。”
长媚挣扎地抬起头。豫王爷正冷冷地笑,身边一排人列位其次,冷峻地站着。
她两颊薄怒艳红,手也被反钳住,最是狼狈。凄凄然从鸦发里望过去,墨俨身后高树桠枝蓬如华盖,天高三万里,明明晴岚静郁,却倏忽苦雨终风。
她忍不住低声骂他一句,要她等了这么久。并非是急于他天降星火似的助她脱困,而是不过翻来覆去几日几十个时辰不见踪影,她便忍不住恨,思及便恨。
久日浓愁无好梦。
谁料同心结难成,翻就相思结。
……
一个时辰之前。
京城皇城司。
一个差役站着候在前堂,半柱香前,探事司的亲事官六指挥之一的韦指挥匆匆赶过来,要他赶紧再找两个人到前堂候着,要机灵一点的,探事司的一把手,也就是亲事官指挥长阎溯阎大人要来点人干活。
他活动了一下站得有点僵的小腿。今日本就是他当值,这活就找上了他,按理来说大人亲自坐阵派活,大家都应该是争着上的,可据说这位阎指挥长行事捉摸不透,是最难投其所好的。这差役摇摇头,算了,不想这些,说不定撞了运,这次阎大人满意,他也能从差役升到公事,毕竟前者只是画押的壮丁,后者却是吃皇粮的公差。
此时这差役又恨起自己娶妻太早,家里添这几口人的,饶是他整日当差干活,才勉勉强强养活一家,遑论闲钱去喝酒吃茶看女人。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差役心头一紧,颤颤巍巍抬起头,“阎……阎大人。”他赶忙行礼,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前头闲着半天不胡思乱想,非要踩着人来的当走神!
阎溯不在意,“就你一个?韦指挥不是说了再要两个吗?”
差役赔笑脸,“阎大人,是是是,正是三个人,只是有一个刚还在,去解手了,另一个昨晚说了今日要来当值,今早一早又跟我说小儿高烧,恐要迟些……但也绝对要到了,辰正之前绝对赶得到!”
说话间,有人气喘吁吁跑进前堂,差役定睛一看,正是那个迟来的差役。他心头着急,还差一个,又对那人喊到:“赶紧去茅房叫荆乙,让他快些出来!阎大人已经来了!”
阎溯等他喊完,从袖中抽出一个卷轴,正伸手要给,那差役连忙举双手来接,阎溯忽地停住。
“韦指挥有没有给你们画像?”
那差役一擦额前的汗,“给了给了!”幸好他随身带在身上,他抽出来递给阎溯。
阎溯展开,边看边开口问道:“自己先前看过没有。”
“撇了一眼,”那差役摸不准阎溯意思,他看阎溯也拿着一副,以为是先前这副不作数。“但没细看,只知道是个女人,小人昨晚拿到画像就带回家了,家里女人小孩吵吵嚷嚷的,也不方便看……”
阎溯点点头,话锋一转,“狎妓过没有?那娇红馆,去过没有”
差役咋舌,“这……没——没有。”
阎溯盯着他。
那差役举起双手,“真没有,大人,不是我不想,是家里根本拿不出闲钱……”
阎溯又不说话了,他眼色示意差役手上另一副画像,“打开看看。”
差役打开,顿觉眼前艳光四射。他有些失语。
“好看吗。”阎溯看着他反应,轻飘飘问道。
“好看。”那差役有些说不出话来,“这就是那娇红馆里的长媚?”果然能当名妓,这脸,这身段,他便是想也想象不出来,大抵仙人也不过这个模样。
不过,这真是名妓?为何这画上有一点风尘味没有?差役不敢深想下去,大人物动动指头便可碾死他,他可不敢胡乱揣测。
阎溯伸出手指,点在画中人的脸上,差役顺着手指头又看着那风华绝代的样貌,“京城长媚。看清楚了。”别抓错了。
“要不要多些人……”差役回过神。
“不必,动静别闹太大。”
阎溯收回手,像是准备走。差役迷迷糊糊地又问,“之前那副呢?”
阎溯凉凉看他一眼。差役打了个寒颤。“小的知道了。”
待阎大人走远,差役摸摸脑袋,脑子还是热的。他看到转角走出荆乙和那个迟来的差役。
他瞪一眼荆乙,“这么慢,干什么吃的?”
荆乙歉意作揖,“昨日喝酒喝多了,回来的路上又解了一次,才慢些……再说阎大人在这,我等也不好闯入贸然打断。”
差役点头,“也是。”不过这两人倒也是错过在阎大人面前露面的机会。他拿着手里的画像,突然觉得有些烫手,画像都如此活色生香,真人又该是如何……他咽口唾沫,颇有些忌惮。
他将画像丢给荆乙两人,荆乙拿到画像便展开来看。差役道:“待会你们两个去找,我去对付老鸨,你们看仔细了!都机灵点,阎大人亲自送来的画像!”
荆乙盯着画像,若有所思。
阎溯是个狠人物,轮不到他这个小鱼小虾来对付。主子要他们遇到阎溯只干两件事,一是避其鹰目,而是扰其利爪。
……
豫王爷站得威风凛凛,横亘在皇城司公差和娇红馆馆妓的中间。
荆乙感受着身边差役身形一僵,没走不动弹,可也抓着长媚没放。荆乙此时脑子转的飞快,按理来说阎溯换了画像,应当是要他们找到画上这人,而原先韦指挥给的画像不作数,可偏偏,荆乙咬牙切齿,他也没见过韦指挥给的那幅画像,也不知原本要抓的是谁,那差役一拿到画像就窝藏着跑回家,深怕别人抢功似的!可是阎溯的态度也不对,把画像给他们却并未要求一定要找到,上官素来喜欢提些显聪明的要求,就算阎溯不寻常,但也不至于连提点两句都吝啬,他在阎溯来之前就解手完了,不过按兵不动,作那隔墙之耳。
阎溯的那句“别抓错了”盘桓荆乙脑海许久,这画像究竟有何玄机?
荆乙握紧画像,犹疑着要不要再展开看一眼。
他有私心,豫王都开口挽留了,他当然是宁愿方便豫王而放过这个女人,可要如何才能合情合理呢?
他打定主意,扯了扯正与长媚僵持着的差役的衣袖,对着豫王打个哈哈,“王爷见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只是这公差难交,不知王爷可否给条明路?”
豫王搓搓手,道:“这说的倒像我强人所难了,偏偏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拿人在先。”
荆乙瞧瞧另一个差役的脸色,那差役明显是要荆乙先缓和气氛,可荆乙仿佛看不懂似的抢口喊道:“那今日怕是要得罪王爷了……”
话音未落,那长媚身边的差役被猛得踹倒在地,长媚被豫王一把扯过来,猛然跳动的心脏一时缓不下来,她直直对上被押倒的荆乙的眼神,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一下记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细长的眉,似乎别有隐情的眼睛。
豫王看不得他们眉来眼去,他摆摆手,“你们不是有画像吗,拿来看看,抓没抓对人,本王一探便知。”
荆乙假意犹豫,但大势所迫,他“不得已”地将画卷递上,一旁的长媚看着那捧绸质上乘的卷轴,心头一动,一股奇异般的恶心和心悸席卷了她的全身,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知道卷轴上是什么,头一次她出手比动脑还快,朝那卷轴夺去!
荆乙身躯紧绷,见有一只手伸出来夺,下意识往回掩藏,偏偏豫王已经握住卷轴的另一端。
三方力量拉扯,只一瞬,那卷轴竟被扯成碎片!
洋洋洒洒落下来。
荆乙瞪大眼睛。
“小的,小的……”荆乙想往地上磕个头,这算个什么事?
豫王若有所思。
这卷轴看起来是丝绸所制,可为何薄脆如纸?有这种光泽度和脆度的绸缎只有一种,据他所知,应当十分珍稀,最多也就拿给皇宫里的人用,对,先帝最喜欢拿这种绸缎来画画。
为何出现在民间,还画着所谓名妓?
豫王眼皮一跳,长媚这手伸的,不偏不倚,不早不迟。
长媚扶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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