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灿然随手在炆烟阁买了套流朱青玉簪,货是才进的,坠坠嗒嗒的,堆烟霏雨,让人想起长媚总梳不稳的发髻,歪了的,撞在他身上,和含娇嗔怒的一眼。
长媚不是他捧的第一个。
风家小爷捧人的历史悠久,加之其面如敷粉,挺鼻如峰,一副多情相。风家虽门楣清正,素有世家风范,也纵容了这么几桩风流韵事。
但长媚是他捧起来的。
几年前去陈家吊唁,长媚语出惊人,看似痴情,实则无情,眼里流着泪,腰肢扭的欢,顾盼回首,生生烫了风灿然的心和眼。
几日后,风灿然趁其他贵公子还在与家里人混扯时,捷足先登地入了长媚的帐。
当的起一个骨酥神香。
明明也非绝色,但就让风灿然天天念想。那长媚初见他时眉眼酽稠,得知姓名,浑身散着的风骚气陡然一收。
一番温存过后,长媚羞涩娇痴,退离开,又忍耐不住靠近,睁圆了眼,一股憨颜天真,“公子对我,也像是对其他姐姐那样温柔?”
“媚娘惹人怜惜,怕是谁来都忍不住温柔点。”
她瞪着眼睛,疑惑不解,“可是,陈……”她蹙眉半敛,自知失言后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头埋下去,“风公子,是头一个对奴家如此温柔的。”
风灿然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十六的年岁,有少女诱人的情态,却还留着孩童稚嫩的举止,还在依赖着不清底细的人——磨人得很。
此后风小爷有些着迷,他有才名,却无官场羁绊,每日闲时便来娇红馆瞧瞧长媚一脸的藏羞带怯。
尽兴时,长媚像猫儿一样,弄得狠了要挠人,但不疼,却苦了长媚,受惊似的收回手,怯生生地摇着他的手。
捧她后,对他便没那么拘谨,那依恋也顺势敞开了,翻卷着,从她眼里流淌出一弯蜜河。
但她客人也多了起来,平日都是风灿然搂着长媚,看着别人被拒之门外,悻悻离去。有一次,他有事晚了些,到娇红馆时,正瞧着李家李宛笑嘻嘻地要走进去。
风灿然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他向来豁达大方,从前捧的人送给别人时眼睛也不眨一下。长媚,自然也是如此,只不过,她一副娇憨天真样,与那愚蠢嘴碎的李宛怕是不相配。
他在心里说,李宛应该不喜欢这样的,但长媚这样总是要受人欺的,真真是……长媚魅惑不够,并不算招人,又怎么都不放心……
风灿然有些烦闷,但说不上着急,随意走到一个房间里,招呼姑娘给他倒茶。
那姑娘一去未回,风灿然等得心烦意乱,站起身大步踱到门口,才要开声。
长媚站在门口,眼里含着两汪泪。
风灿然一下呼吸都放轻了。
长媚弦然欲泣,但嘴角死死别着,像是要挤出笑容来。
风灿然才想起明明是自己先见李宛去找长媚的。开口,“李公子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说完,发觉自己酸得可怕,转过身,不肯再看长媚。
过了很久,久到风灿然以为长媚已经气得离开了,就听到一声轻笑,才怒起心来,又听见哀哀切切的一道声音,颤得不成字句。
“我早知……风公子岂有真心可言。”
风灿然猛地转过身,把长媚揉进怀里。但女人畏缩着,犹犹豫豫不敢碰他。
从那日之后,长媚似乎有些变化,变得媚了些,从前的那股天真只有偶尔在风灿然面前才有迹可循,加上闻名而来的客人愈发多,风灿然也不是能次次见到人。就有了每次都带点东西去的习惯,倒找回了一点从前捧她的感觉。
今日,又是几日不见,风灿然路上见着一只野猫对他竖起爪子,也觉得趣味横生,又忆起长媚十指葱白抠弄,温软糜红。
走到娇红馆,才得知那个临川来的胡颀又纠缠长媚,风灿然好兴致被败了个干净!此人初来乍到,怕是连京城街巷不曾走完,便只知赖在娇红馆不动,真是短见薄识似青蝇营营,贪婪索求如羝羊羸角!囫囵吞枣,如何领略?
豫王都没这个德性!
又或是说……风灿然本能似的感到些不对劲,这敏锐不该是他资质所该有的,倒是一种家族争斗里熏染出来的、马后炮似的预感。
风灿然绞尽脑汁没想出些阴谋诡计出来,豫王这个人物最近正起风头,以他为由头的宴会更是数不胜数。
风灿然又心安起来,豫王不过声色犬马之徒,胡颀之流怕是也齐齿并列。
“诶诶,胡公子还在里面!”老鸨的声音被甩在后头。
风灿然恍若未闻,撩开帘子就走进去。
“听闻豫王爷是昨日来的,由此看来胡公子很会插空子。”
专心喂菜的胡颀身形一顿,哪里来的?戾气这么重。长媚张开嘴,酸果脆甜,就是闻到了一股别处的醋味。
风灿然飘飘然走过去,风度气量唬人不凡,只是勉强挤入逼仄旮旯。风灿然先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掏出卖的妆奁,摆在桌上,挑出一柄流云纹的青玉簪,替手还搭在胡颀身上的长媚绾上。
长媚婉转一笑,抽了手,慢悠悠走到铜镜前端详,“青山黛端庄明丽,奴家怕是配不上。”
“青山妩媚,古人都称道,媚娘怎敢推脱让贤。”
正要开口吟诗的风灿然:“……”
“胡公子今日嘱咐之事奴家已铭记在心,万不敢有所辜负,还请公子放心。”
胡颀挑了挑眉,我嘱咐你什么了?但也点点头,这是要下逐客令了,自己一个临川来的新人当然比不过奉高的旧人,也豁达地点点头退让,只是走前也要嬉笑指点一番,“媚娘今日款待,不才惭愧,是闻所未闻的,怕是豫王爷来都没这福气。”
长媚回礼,“胡爷风流倜傥,是奴家力不从心。”
两人相视一笑,打完哑迷,风小爷在旁边喝酒也喝得不痛快。胡颀刚走出去,长媚的脸就被捏住,风灿然声音低哑,
“媚娘欺我。”
说完也不给人狡辩的机会,便压下来一场唇舌纠缠。
……
“出来吧,没人要来了。”
长媚慵整襟带,闷躁极处,饶是六铢薄衣也枉然,舔了半晌唇,有点渴。
黑衣男子从窗外翻进来。立在长媚榻前,垂下眼,非礼勿视。
“别光站着啊,坐。”长媚懒得起来,就坐躺着,给黑衣男子挪了拳握之地。
黑衣男子摇摇头,“我站着就行了。”
“阿十,你主子要我今天盯着哪位?”是上了榻的还是跟我亲了嘴的?
“……风灿然。”
“那就是上了榻的。”
长媚语毕,似笑非笑,也没顾着去看阿十什么神色,抬了手去摸自己的鬓发,早就散得不成样了。
她漫不经心地一只手束着,很随意,只求其形,只准备应付她那一惊一乍的小侍女。她下了榻,榻边还有她没披回身上的一条软帛。
她踢着玩似的,报复地踢了那软红披帛一脚,披帛懒懒地缠在她脚上。
“净是糟蹋人的活。”
长媚开口,她飒然一记眼刀,末了却漉漉绵绵落在略显局促的男人身上。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阿十凝神,目不转睛,字音落下如滴漏坠珠,他何尝如此?主子日理万机,轮到他俯跪汇报时,五天所见他得一气呵成,万不敢吞吞吐吐似有隐瞒。
“好,我信你。我一般不信男人说的话,他们总是有利可图,唯独阿十你。”
唯独什么?阿十想听下去,但长媚无意说下去。阿十只好等,他不善言辞,只做听众。
当然,他不会照搬长媚所言来取巧,即便长媚不经意三言两语鞭辟入里,令他折服惊叹,但终究他不能拾人牙慧,否则主子让他来对接长媚做什么,不如直接让长媚跟主子汇报。
主子还是信任他的。阿十心想。
长媚等不到回应,她也不在意。
“风灿然?你主子让我盯着他,莫非是风家要出什么事了?”
风家。长媚理了理被风灿然揉皱的衫裙。那锦缎被抚平了也皱起来,顽皮似稚童。
风家未尝不像那个世家里沉不住气的稚子。
本朝世家式微,撑得起“家”一字不过周家,风家,还都是跟皇族密不可分的国戚,远非虎狼眈眈相向,顶多是带刺缠绕的藤罢了。
别的平头百姓不知道的秘辛,在长媚这里,却未必是新鲜事。
风家上一代主支有两女一男。风祎,风阑,这一对是嫡出姊弟,而风阮,是庶出的三妹。
风祎与当年的状元郎赵房结合,赵房算入赘,只不过赵房几年后官任礼部尚书,在风家逐渐有了话语权,风祎也算是渐渐独立出了风家,于是风家剩下个风阑。
风阑仅有一子一女,风灿然,风苑舒。
庶妹风阮倒是嫁了个好人家,当今最博雅儒和的亲王,也是先帝甫昭唯一的弟弟,慎王。
如果没有风阮嫁给慎王这一出,风家也不会混了皇族的血,唇齿相依,但嫁的如若不是慎王,风家也不至于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从风祎三人,往上数两代,往下数一代,都没有一个风家人进了后宫。
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实,足以让朝堂上帝王两侧的人目光聚焦风家。他们提袖交头掩耳:风家难道要脱离与皇室结姻亲这一条路?可是古往今来,姻亲这一条路不算体面,却是耗费精力财力……流血最少的一条路。
风家不是没结皇姻,至少上一任风家家主做出了改变,加了个女儿给亲王。
是谁不好。偏偏是慎王。
十几年前的慎王当然看不出什么,从来低眉顺眼,跟在先帝身后,风家拿一个庶出的女儿当他的正妃,其中隐隐的折辱,犹如一份对先帝的讨好。
可如今先帝不过一抷黄土,新帝再看向风家的眼,总是会绕不开风家跟慎王的红线。
哪怕风阮早逝。哪怕风家明里暗里对豫王的看不起和对慎王的假心假意。
这几年风家已经尽可能斩断与慎王的藕断丝连,但又不能明显张扬,否则无疑是将王府往铡刀下送。
阿十主子要她盯风灿然,为什么要盯一个纨绔贵公子?风灿然可没当官,他比不过官场一众老奸巨猾能掩饰情绪,而偏偏风阑又疼爱这个儿子,怕是多掏心窝子的话都曾吐露。风灿然不会蠢到原话说出来,但长媚也不会蠢到把人栓住了还猜不出风灿然日思夜想。
所以万分要紧的是,风灿然潜移默化受到的,风阑对大选,乃至对慎王的态度,是什么。
长媚心思一动,她开口问阿十,“你觉得上一代风家家主嫁女到慎王府,是好还是不好?”
阿十显然被难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不会干扰到长媚的沉思,只嚅嗫道:“好与不好,我怎么能评判。只是据说慎王妃生母在风家地位卑下,慎王妃在风家也不受宠爱,而当时适龄大家闺秀不少,最后却还是风家占了慎王妃这个位置。”
“你知道的不少嘞。”长媚噗嗤一声,“说吧,你又去哪里听别人闲聊了?”
阿十摸摸头,“最近不是大选风声正盛嘛,我就在底下酒楼听的。”
果然。百姓看来,或者是说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慎王娶了一个母族强势却难以利用的王妃,足够委屈。而风家便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了。
可是好不好呢?长媚问法并非空穴来风。风家嫁风阮,实则是风家一步高招。
今上与风家之间的信任岌岌可危,但先帝不是。甫昭年间,也就是管刺案之前,慎王势弱名微。但是先帝还是不喜欢这个弟弟,而风家作为尚存一个适龄闺秀的世家,没把女儿送进深宫搏命悬一线的富贵,而是看上了慎王这个软柿子。
风家嫁女。
在世人看来,嫁的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一个母族资源已经被兄姊侵占完的小妹,对慎王是削减,是折辱,断了慎王再企图获强大妻族的野心。
在先帝看来,慎王作为不受宠的王爷,没有势力,迟迟不给予安抚,便可能暗生逆骨反心。那么多世家没有兴趣,唯独风家舍得,贡献了一位嫡系的女儿,让慎王融进了京城最核心的权力圈,却无法更高一步。
嫁女一事,对慎王的打压折损,可谓表里如一。可偏偏在慎王眼里,这还是桩拣不出错的喜事,那可是风家,又不是小门小户。事成,除了风家会被人议论几句,便是一箭三雕。
但无论如何,风家家主嫁女是上一代的事情了,而且先帝已崩,今上可不会再跟风阑有上一代的默契和信任,与慎王姻缘已缔,便是今上眼中刺。
风家再没有几十年前的好运气和万全之策。因此今时大选一事看起来关键,在长媚看来却不然。更关键的是风阑对慎王的态度。她不知道风阑的态度,但她可以推测出今上想要的风阑的态度。如此一看大选并非通天路,更像行刑场。
饶是长媚也为风阑感到心惊肉跳。大选一事沸沸扬扬,风家女像被烙上了进宫的血印。如果风阑态度令皇帝不满意,那么风家女大选,入宫便是阿鼻地狱,退一步,不大选,她也几乎是大选出身的闺秀,在皇帝的强压下不会有好归处。
如此一看,风家还比不过长媚,当不了一个见风使舵保全自身的婊子。睹始知终,风家原来比娼妓还要无能为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