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媚握着一双白净的手,手的主人温顺恭虔地低着头,跪在榻旁,偶尔抬头偷偷瞄一眼长媚沉思凝语的侧脸。
长媚反应过来,放开,“刚刚说到哪了?”
禾染侧过头笑,姑娘这几日怎么老发呆,刚刚捏了好一会儿她的手不说,还痴痴地忘了放。
禾染也没站起来,继续跪着,“姑娘说,‘豫王怎么还不来,奴家想得紧!’……”禾染话没说完,长媚上身支起来,手一下捉住禾染的手,笑骂道,“小贱蹄子,嘲弄你姐姐,看我不治一治你!”
又用力一拉,禾染整个人被带到榻上,被长媚压住,长媚的手像蛇一样去掐去咬禾染的腰侧,痒得禾染直求饶。
闹完一通,两人肩挨着肩躺在一起。
禾染头一侧,看着长媚散了的发,喃喃道:“今日怎么也没人来,倒是让我……”
“说什么呢?”长媚拔出簪子,青丝如瀑,倾泻着晃了禾染一眼。禾染凑过去闻,闻完又扒在长媚身上,“姑娘是推了其他人的约吧,专等豫王。”
语气颇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见不到你的李宛少爷。”长媚弯起嘴角,她的手撑在身后,没有揽住禾染,于是上身都有些往榻外倾斜,长媚不得不仰起颈。语气也更加兴味。
禾染先竖起身子跟长媚对视一眼,气鼓鼓地红了脸,“你明明知道你还说!”
说完不解郁,又轻轻一推——长媚瞪大眼,掉到塌下,伴随的是禾染的尖叫。
长媚爬起来,禾染掰掰她的手臂,摸摸她的腰侧,又蹲下来揉揉她的腿,最后苦着脸看着她,“姑娘你哪里不舒服。”
长媚揉揉额,傻丫头。
两人衣服也乱七八糟,尤其长媚,嫌热,披的环的全是薄纱,柔软却拖得很长。
豫王撩起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长媚疏懒地倚在榻上,身上简直衣不蔽体,她的那个娃娃脸侍女正愁眉苦脸地给她把肩膀遮住。
看到豫王进来,侍女扭头瞪了一眼,不太明显,豫王也没注意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侍女附在长媚的耳边,嘀咕一句。长媚睁开眼,同时脸也一并泛起笑容来,开怀无比。
禾染退出去,撩开帘子,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个豫王坐在桌旁,并没急着就奔着榻来。
禾染想着豫王那张的确俊美非常的脸,又觉得长媚喜欢实在是理所应当的,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抖了抖,像把某种感觉抖开。那感觉荡开在空气里,一阵一阵的。
禾染突然觉得自己的膝盖有点麻,刚刚跪的有点久,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又往珠帘里一望,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不知道要等什么,长媚在豫王来的时候并不让她就站在外面,也不用她来报时间提醒公子们该走了,只好退开。
豫王的一向善于观察,且都在他未察觉出来之前就在他心里成型为结论。他只是撇了一眼侍女,便近乎直觉地感受到些什么,微微粘稠的,稚气未脱的,但他素来不在意为什么存在,挥挥手让人赶紧走。
“三日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原来有十度春秋。”长媚凄凄地笑,“王爷好耐性,奴家忍不了这苦,甘拜下风。”
“本王看你跟别人玩的挺开心的啊。”
长媚冷笑一声,“王爷这次却是想当然了,看轻了奴家,王爷便可问问,这几日我可有接过什么人!”
豫王对着她会心一笑,也不知长媚会到心没有。
“本王看到你跟别人玩的挺开心的。”
长媚罕见地住了嘴,两道水湾眉蹙起,似烟笼罩,水汽弥漫。缓了一会,头一次对着豫王苦笑,“王爷聪慧。”
豫王从那年轻的面容里读到薄薄的一层辛酸,膜般的阴翳,拢着人的眼,像剐蹭了的釉瓷,却是艳光四射。
这样好的釉瓷,该用来盛酒。豫王起身,纡尊降贵为长媚斟一杯椒浆。
他指骨分明,握着猩色红螺,让人无端联想若是抓握半卺酒,又该是何等风貌。
琼浆玉露,长媚却如食涩匏。
豫王好奇,“敢问姑娘年岁多少。”
“十七。”长媚恢复成笑吟吟的样子。
“十七,你才十七?”豫王那股不怀好意的劲儿又起来了,咄咄逼人,“本王会看些面相,姑娘面相,有些老成,倒不像只有十七的女子。”
酒继续斟。
长媚不在意,不过颇有些感兴趣豫王所言的面相,她察觉他自吹自擂,所以要来掰扯一番。
“王爷英武,学什么都极有天赋,奴家斗胆,想领教王爷的相面术。”
悉数饮下。
豫王咳咳嗓,坐近了,端详起来。
他抬起手,手背的指骨划过她的眉骨,再到颧骨。她不肯闭上眼,被手遮住的眼颤动不止,他轻轻敲了下她的颧骨,继续划,到下颔,划得她的下颔绷紧,还在往下,发凉的指尖继续往下,点在她跳动的脉。
墨俨听到她血液汩汩而流的声音。
墨俨觉得自己可以审判她,从细微切口血痕,向内凝视,破开綮枝,皮骨砉然。他突然兴起,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处当口。
人潮汹涌,拨开花繁柳密,立定风狂雨激,蜀锦上绣不尽,青史里写不尽,各人命运各人不同。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得求。
长媚的命金线蚕丝一样割着他的手,顷刻即断,他却渴望束紧,哪怕他早早意料到,那根线要勒得他鲜血淋漓,碎骨支离。
豫王收回手,“看出来了,你克夫。”
长媚悚然,又接着娇媚地发问,“这该怎么办呢?”
“你真的会信?”
他赔罪一杯。
豫王喟叹。他觉得此时两人的一奉一饮堪称乏味。长媚是个惯会高捧低就的知心人,自己不该这样糟蹋她。
他目光流连长媚杏眼下酡红,竟也迷离。二月杏已开,往后多少月,徒等零落。
才十七。
旋开旋落旋成空。
酒液直直落入他胃袋,辣得墨俨伏腰咳嗽。
他缓了缓,琢磨出一件趣事,从他胡搅蛮缠横行霸道的前二十多年里翻出来的,是少有的他未曾想明白的事,也让他头一次在自己顺遂富贵的命里嗅到一点端倪。
一个神神叨叨的道士,要给他算命,破布幡随风鼓荡,铜铃铛铜钱一齐震耳欲聋地碰撞,道士猛然睁开妖异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给他批了一道命。
“情深不寿。”
荒谬至极。
豫王忍着笑,把起承转合都讲了一遍。讲完他没注意去看长媚的反应,自娱自乐般的讥讽。
“你说,这四个字,与我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长媚原本默默听着,听到批命,思绪停了一霎,耳边便炸开了四个字,轻声细语的,弦剑翻滚的。
不寿?
苍天有眼。
你哄我?
不。明明苍天无眼。
她怔愣地,只抓住了个“不寿”。而后便像是对待稀世珍宝般的,惊惧恐怖别人将这两个字收回去,她怕豫王下一秒就说是戏弄她的,虽然也只是玄妙莫测的命数,但就是她的那根浮木,那根援绳,将她往上拉。
她死死揣着这两个字,害怕被别人抢走,此时这两个字已经成为她的命数,但又是她磕头蜷身拜得头破血流求来的,算不得命中注定。因此是随珠赵璧,要好好护着,护丢了,怨不得旁人。
长媚此时胸腔跳得快要炸开,她听不清他在笑什么,她眼睛里渐渐有点湿润,像是怨嗔天命,像在填补委屈。但她不敢擦,又怕豫王看出来,只能掰着脸笑,笑得古怪扭曲,活像笑出了泪。
豫王回过味来,长媚一脸喜怒哀乐连番变幻,豫王险些要被吓到,他犹豫地捧起她的脸,想擦她的泪,却发现旧泪干涸,新泪未涌。
长媚竭力压下额角和脖颈暴起的青筋,但一双手捧起她的脸。被捧住的一瞬,长媚眼睛里的泪便满溢似壶口江洋。有一刻她恍觉自己七尺身躯已经混沌,从眼里流出的是血肉,是经络,是骸骨。此刻她也是一双红泪,落在豫王的手上。那画皮似的皮囊塌下,原来本就是一具空壳。
她眼里的恨意难以掩饰,嘴边噙着泪痕仍在开脱。
“情字难解,想不到王爷还有这番遇合,若王爷真要七情昧尽,寡淡余生,可真真是疼煞奴家!”
豫王若有所思,显而易见长媚醉后失态,嘴一张已经开始讲胡话了,虽不复从前锱铢必较伶牙俐齿,但失态也有失态的妙,痴痴傻傻,半句不离爱他疼他。他本对婊子嘴里的情爱毫无兴趣,但偏偏是长媚。
还得是长媚那张嘴里的。
他倒不妨听听。
……
“滚!”
豫王往京城炙手可热的胡公子身上踢了一脚。
“本王不想听你那歪理。”
胡公子脸上笑意暗淡,“礼部才出的,按着上面意思来的,先来给王府通了消息,说是要倚仗王府,还不是想让王府要欠他个人情。”
“礼部尚书,找的你?”
“非也,非也,赵房当年日月争光的状元郎,怎么干得出这般掮客行当。”
“回绝了……”
“不可。”
豫王目色阴鸷,“本王容得你来置喙?你是豫王还是我是豫王?别在那里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你清楚。招秀女招到临川府来了,皇帝这么缺女人吗,本王送几个给他。”
“你说,怎么不让他亲自来,还金吾卫陪同王府护卫,带女人回去是假,抄王府家才是真!”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什么大谋?”豫王阴恻恻地笑,“与我何干?让胡璠滚回去,你陪我留在这里,我就留在京城当质子——不若说是俘虏。”
皇帝打的一手好算盘,以招秀女之名,几十上百的卫尉寺金吾卫浩浩荡荡地“陪同”——说为“押着”更为恰当——王府伶仃的几个护卫回临川,说是以临川为统率,征南方四府秀女,临川府,钜平府,归南府,濮阳府。四府的确以临川最北也最靠近奉高府。但这么多年都是礼部和各府操办,哪里要金吾卫这一帝王鹰爪掺合?如今以“帝王子嗣单薄”为借口,用“流匪窜害,秀女良莠不齐”的理由,打着“肃清名目繁冗,体恤民情”的旗号,伸只手就想采撷这么多年的硕果。
哪能呢?南方四府每年光靠选秀女收“留女费”都是盆满钵满,更别提临川商贾巨富云集,几十年的分利早已让官商亲如一家。
如今皇帝老儿看着肥羊肥硕得流油,也想来舔一口——不,他哪是要来分一杯羹,凭万源一贯的手段,恐要是把肥羊当场宰了吃干抹净,再血洗临川府。
天高皇帝远,临川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但也护着临川一方的繁荣昌盛。他万源动动手指头,假模假样地奉天承运一句,便要戮人脖颈,欺人太甚。
万源透了个消息给礼部,今年要郑重遴选秀女,不可徇私不可倦怠。估计是往年来宫里的外府秀女实在太磕碜,皇帝都看不过去了。毕竟哪家娇养的女儿舍得跋山涉水送到奉高府呢?礼部屁颠屁颠拿着消息就盯上了豫王,多合适啊,反正豫王赏珍狎美之名远扬,选上的秀女定然不会叫人咽不下饭。万源不置可否,先赞赏了由王府负责全程这一主意,又拨出金吾卫以表支持。最后深思熟虑一句:“不如豫王还是留下吧。豫王生性风流,恐有不妥。”
名为担心豫王秽乱,实则将豫王软禁京城,但王府众人却不得不走。众所周知,慎王只一子,发妻已逝但有侍妾,都无一有所出。
若是王府真按圣旨的来,那临川众商便要夺了王府的容身之地,若是王府阳奉阴违,百名金吾卫虎视眈眈,便是不得不反,然后看着豫王被万源手指头掐死。
当然,这些也轮不到豫王一人来操心,王府千里骑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临川汇报慎王。让小王爷格外不爽的是万源让他留在京城的理由。他的确名声不好,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还要欺辱秀女。万源此举,实在是恶心至极。
他与胡颀分歧在于,皇帝不仁,自己何必攒效忠的名声,干脆趁圣旨未下时先发制人,另举人起事,他豫王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胡颀则认为,今上阴晴不定,操纵另举之事反倒引人怀疑,不如将计就计,不失为一着险棋。
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他豫王对着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绝对不去选秀女,堵住皇帝揣测他欺辱秀女从而将他软禁京城的源头,至于举人起事,他费些心思找一个合适的人,就算是胡家人他也认了,死一个胡家人也没什么,豫王瞪着天空,谁叫这个胡颀说话难听还不为主子着想。只有这个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无论是皇帝改了主意不软禁他让他去选秀女,还是按胡颀所说的憋口气乖乖待在京城,看着伶仃几个胡家仆人和寥寥无几的王府侍卫被金吾卫夹着回临川,无论这群人活不活得下来,他豫王头上悬着这么一把夺命刀,都会活得不快活,豫王只要一想到活在万源眼皮子底下便要浑身起鸡皮疙瘩,直犯恶心。
偏偏是这个胡颀,明知皇帝要折磨他,却还是提出让他听从圣旨的蹩脚建议,简直是王府养出的白眼狼,他豫王哪愿意管一个王府培养出来的谋士的死活,任何胆敢让他活的不痛快的,他都要一一碾死。
豫王一把抓住胡颀的衣襟,声音恶狠:“你别把万源想的太心慈手软,怎么?你觉得你们胡家跟着父王反了,刚好本王也死了,等父王魂归西去,胡家人屁股也能坐上那把黄椅子是吧!”
胡颀呼吸陡然变重,拨开豫王的手,双眼血红地跪下:“胡颀不敢!王爷慎言!”
“继续跪着,跪到父王回消息来为止!”
七夕快乐,来个双更[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批命无心惹失态,佯装顺从反生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