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头混合的独特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布满刮痕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一群金色的飞虫。
这里是美院,汇聚了来自各地最具天赋的年轻人。才华在这里几乎成了最廉价的东西,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每个人——至少看起来——都带着某种不羁的艺术气质,谈论着构成、色彩关系、观念表达,笔触或狂放,或细腻,都在画布上倾泻着年轻的、过剩的自我。
春生坐在画室角落的一个画架前,面前是未完成的素描石膏像。她的画,规整,准确,但……也就仅此而已。线条缺乏那种被称为“灵气”的跳跃,明暗过渡显得过于小心翼翼。旁边一个男生正对着自己的画布挥洒,炭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充满自信的声响,他的戴维石膏像仿佛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生命力。
助教踱步过来,在春生身后停留片刻,轻轻点了点画板上石膏像的颧骨位置:“这里,结构有点软了,再肯定一些。整体……太‘紧’了,放松点,春生。”
春生点了点头,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画得不算好,至少在这间天才云集的画室里,她的技术平庸得几乎透明。偶尔,她会听到一些窃窃私语,关于她“匠气”、“没有感觉”、“不知道是怎么考进来的”。
若是从前那个二十岁、敏感脆弱的春生,这些评价足以让她躲在被子里哭一场,怀疑自己选择美术是否正确。她会拼命想要证明自己,迎合那些关于“才华”的标准,然后在这种无望的追赶中耗尽心力,变得更加焦虑和抑郁。
但现在的她,内核是那个历经沧桑、独自舔舐伤口多年的四十岁灵魂。
才华?她内心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她见过太多号称有才华的人,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面目模糊,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作品,最终敌不过时代审美的变迁,蒙尘在角落。才华如同春天的花朵,娇艳,却也易逝。
她并不后悔坐在这里。
对她而言,美术,或者说,她所理解的“美术”,从来不是,或者不完全是那种虚无缥缈、需要仰仗天赋灵光的东西。那太脆弱,如同她曾经那颗纯粹易碎的心。
她拿起炭笔,重新审视着洁白的石膏像。光影在石膏体上切割出清晰的块面,结构严谨而稳定。她看重的,是这种稳定,是这种构成万事万物的基础。
在她看来,美术是未来。不是成为艺术家的未来,而是做好任何工作的基础。
它是一种观察方式,训练你如何精准地捕捉形态、分析结构、理解光影。它是一种逻辑,关于比例、平衡、节奏。它更是一种沉得下心的耐力,一遍遍修改,一遍遍打磨,直到无限接近你心中所理解的“准确”。
未来,无论她做什么——如果这个世界还允许她规划未来的话——设计、建筑、哪怕只是做一份普通的文职工作,需要制作清晰的图表和PPT,这种对形态、空间、布局的敏感,这种沉静下来处理细节的能力,都将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它不浪漫,不激烈,甚至有些枯燥。但它可靠。
就像她后来独自生活,学会了修理家里漏水的水管,更换坏掉的灯泡,那种依靠自己双手解决问题的踏实感,远胜于任何虚无缥缈的情感依赖。
她重新开始排线,动作稳定,不急不躁。炭笔摩擦画纸的声音,在她听来,不是艺术创作的激情澎湃,而更像是工匠打磨一件器物的专注与耐心。
她知道,在这间充满才华与野心的画室里,她可能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但那又怎样?
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来定义自己的价值。她选择坐在这里,拿起画笔,仅仅是因为,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更为坚实、更能通往未来的路径。一条不会再被轻易摧毁的路。
阳光移动,将她专注的侧影,在斑驳的地板上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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