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初夏,人大的校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告别现场。明德广场前,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生们像一群群快乐的企鹅,在镜头前抛出黑色的方帽,让它们在空中划出青春的抛物线。
李哲站在人群中,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里攥着两份通知:一份是选调生笔试通过的通知,一份是某知名咨询公司的终面邀请。前者意味着要去基层工作至少五年,后者则代表着年薪三十万起和光鲜的都市生活。
“哲子!看这边!”刘小川举着单反大喊。咔嚓一声,李哲略显迷茫的表情被定格在画面中。
“想什么呢?”赵明远搂住他的肩膀,“今天可是毕业典礼,天大的事也得先笑着拍照!”
张猛挤过来,巨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就是!今晚不醉不归,哥几个说好了的!”
李哲勉强笑了笑。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不远处——林薇正被央美的同学们围着拍照。她穿着设计感十足的毕业服,头戴花环,笑得像五月的阳光。
这半年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敏感话题,但选择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毕业典礼在世纪馆举行。校长在致辞中说:“你们是这个伟大时代的幸运儿,见证了国家的飞速发展,也肩负着民族复兴的重任...希望你们把个人理想融入时代洪流,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绽放青春。”
掌声雷动。李哲注意到,坐在前排的几位老教授眼含泪光。他们中的很多人,年轻时也曾面临类似的选择。
典礼结束后,李哲在明德楼前等到了林薇。她抱着一束向日葵跑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送你的!”她把花塞进李哲怀里,“祝贺李哲同学顺利毕业!”
向日葵的金黄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李哲想起四年前,他们第一次在图书馆相遇时,她耳坠上晃动的油画刮刀也是这个颜色。
“谢谢。”他接过花,犹豫了一下,“晚上班级散伙饭,之后我们...聊聊?”
林薇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重新绽放:“好呀!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散伙饭设在西门外的火锅店。四年同窗,即将各奔东西,气氛格外热烈又带着伤感。
赵明远拿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offer,八月就要赴美深造:“哥几个以后来美国记得找我!带你们感受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
刘小川考上了四川省直机关的选调生:“我要回去建设家乡了!以后来成都,火锅管够!”
张猛最让人意外——他放弃了保研资格,签约了一家专注农业科技的创业公司:“我爷爷说,张家世代种地,到我这儿总算有人用新方式继续侍弄土地了。”
轮到李哲时,他举起酒杯:“我...还在考虑中。但不管去哪里,都不会辜负这四年的所学。”
火锅蒸腾的热气中,同学们互相祝福、告别、承诺。李哲看着这些朝夕相处四年的面孔,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舍——不仅是舍不得同窗情谊,更是舍不得这个单纯而热烈的年纪。
饭后,李哲和林薇沿着校外的昆玉河散步。初夏的晚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对岸CBD的灯火倒映在河中,碎成一片闪烁的金色。
“我先说吧。”林薇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李哲,“我拒绝了深圳的那个offer。”
李哲怔住了:“为什么?那不是你一直想做的数字艺术吗?”
“是,但不全是。”林薇深吸一口气,“我接了一个更有挑战的项目——参与故宫的数字博物馆建设。团队都是国内顶尖的数字艺术家和文物专家,这是很难得的学习机会。”
李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这个机会对林薇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是职业发展,更是将她最爱的艺术与科技完美结合。
“而且...”林薇的声音轻了下来,“这样我就能留在北京了。不管你选择去哪里,至少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
河面上的游船驶过,荡起的波纹将倒映的灯火揉碎又重组。李哲看着林薇被霓虹勾勒出的侧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愧疚,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力。
“我通过了选调生笔试。”他终于说出口,“面试在下周。”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通过了呢?” “就要去基层工作五年。可能是某个县的乡镇,也可能是偏远地区。”
“然后呢?五年后呢?” “看表现和机会,可能继续在基层,也可能调到市里省里。”李哲如实回答,“但大概率会一直在体制内发展。”
林薇折下一片柳叶,在手指间绕来绕去:“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不是距离,也不是收入。而是...我怕你变成那种我最常见的公务员——眼神越来越暗淡,说话越来越谨慎,所有的创造力和激情都被消磨殆尽。”
李哲想起大二暑假在县政府实习的经历。那个办公室的王科长就是这样——四十出头,头发已经花白,每天的工作就是写报告、开会、应付检查。唯一的精神寄托是养在窗台上的几盆多肉。
“我不会的。”李哲说得并不确定,“至少...我会努力不被改变。”
林薇突然问:“你还记得我们大一时讨论过的‘制度创新’吗?你说最佩服深圳那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可是基层...真的有创新空间吗?”
这个问题戳中了李哲思考的核心。他这段时间查阅了大量资料,也咨询过很多师长,答案并不统一。
有的说基层是最需要创新也最能创新的地方,因为直面问题;有的却说基层最重要的是执行,创新意味着风险。
“这样吧,”李哲突然有了主意,“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李哲带着林薇坐上了开往雄安新区的高铁。这是新时代改革开放的新地标,他们一直想来却没能成行。
走出雄安站,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震惊了——不是想象中尘土飞扬的大工地,而是一座正在从蓝图变为现实的未来之城。无人驾驶汽车在测试道路上行驶,智能路灯上集成着各种传感器,工地上机器人正在作业。
在雄安规划馆,他们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李哲大一时参加调研项目认识的张工程师,现在被抽调来参与雄安建设。
“小李!好久不见!”张工热情地招呼他们,“来看我们画的最新图画?”
在张工的带领下,他们看到了雄安的智慧城市系统:地下管廊像城市的血管神经,物联网让万物互联,区块链技术应用于政务服务...
“最让我激动的是这个——”张工指着社会治理模块,“我们在尝试‘数字孪生城市’,现实中的每个建筑、每个设施都在虚拟世界有个复制体。这样政策实施前可以先模拟效果,大大降低了试错成本。”
林薇被深深吸引:“这就是科技与治理的完美结合!” 李哲问:“但这样的创新,在传统行政体系中会不会遇到阻力?”
张工笑了:“所以说雄安是改革创新的试验田嘛。这里试行的是全新的管理体制——大部门制、扁平化管理...很多年轻人来这里,就是因为有创新空间。”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他们遇到了一群年轻的选调生。其中有个女生特别健谈:“我来这一年了,参与设计了社区智慧养老系统。虽然累,但看到想法变成现实,特别有成就感!”
另一个男生接话:“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氛围——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我的一个方案被否了三次,领导还鼓励我继续完善。”
回北京的高铁上,林薇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雄安新区的轮廓渐渐远去,但那种蓬勃向上的气息似乎还在空气中震荡。
“我好像...有点理解你的选择了。”林薇轻声说,“如果基层都是这样...”
“不可能都是雄安。”李哲实事求是,“我去的可能是很普通的地方,甚至可能是贫困地区。但原理是相通的——只要有想法、肯努力,哪里都能成为创新的土壤。”
他打开手机,给林薇看一个PPT:“这是我为面试准备的——关于利用数字技术改善农村治理的设想。虽然不如雄先进,但适合普通农村的现实条件。”
林薇一页页翻看,眼神越来越亮。PPT里不仅有技术方案,还有对农民需求的深入分析,甚至考虑了不同年龄层对科技的接受度。
“你这个...比很多专业人士做得还好!”她由衷赞叹。 “这要感谢你。”李哲微笑,“记得你做的那个《像素中国》吗?让我意识到技术必须以人为本。”
高铁驶入北京西站。随着人流走出站台时,林薇突然说:“我支持你。” 李哲愣住:“什么?” “我支持你考选调生,去基层。”林薇的眼神坚定而温柔,“不是因为雄安有多好,而是因为...这是你真的想做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这半年我想了很多。如果因为我而让你放弃理想,那样的爱情太自私了。真正的爱应该是...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站台上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放着列车信息。李哲在这一片喧嚣中,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他握住林薇的手:“谢谢你。但我不会让距离成为问题——我保证每天视频,每周写信,每个月至少见一次。现在的交通很方便,高铁...”
“打住!”林薇笑着捂住他的嘴,“这些甜言蜜语,还是留到面试通过后再说吧!”
一周后,选调生面试在省委党校举行。候考室里,李哲遇到了来自各大高校的佼佼者。清华的博士侃侃而谈区域经济,北大的才女精通三国语言,人大的他自己则对基层治理如数家珍。
面试官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被分配到偏远山区,条件艰苦,与恋人长期分离,你会如何选择?”
李哲思考片刻,认真回答:“我会和恋人沟通,争取她的理解和支持。但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工作选择——因为基层需要的是能扎根的人,而不是过客。”
走出考场时,夕阳正好。林薇等在门口,手里举着两个冰淇淋。
“怎么样?”她递过一个抹茶味的。 “尽力了。”李哲接过冰淇淋,“不过有个问题关于你的。” “哦?怎么说的?” “问我会不会因为你不要山区。” 林薇瞪大眼睛:“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李哲咬了口冰淇淋,“你会支持我的任何选择。”
林薇噗嗤笑了:“这么自信?” “不是自信。”李哲看着她,“是相信。”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李哲通过了那家咨询公司的终面,收到了正式offer。年薪三十五万,入职培训在美国硅谷,发展前景令人艳羡。
人力资源总监亲自打来电话:“李同学,我们很少给应届生这么高的待遇,希望你不要错过机会。”
与此同时,刘小川打来电话:“哲子,我打听过了,今年我们省的选调生名额减少了20%,竞争特别激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那晚,李哲一个人坐在图书馆前的长椅上。四年来,他无数次在这里读书、思考、与同学讨论。那些关于理想与现实的辩论声,仿佛还在夜风中回荡。
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短信:“哲子,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家里都支持。但记住:钱多钱少都是过,心里踏实最重要。”
李哲想起寒假回家时,父亲带他去参观新建的农业合作社。那个曾经连路都不通的贫困村,如今有了标准化大棚、电商服务站,甚至还有了老年活动中心。
村长握着李哲的手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你爹现在是我们合作社的技术顾问,拿着双份收入呢!以后毕业了,也回来帮帮家乡?”
当时李哲只是笑笑,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客套,而是一种真切的期待。
最终通知在一个周一的早晨到来。李哲被录取了——分配地点是他从没听说过的一个北方县城,岗位是乡镇府办公室科员。
同一时间,林薇收到了故宫项目的正式合同。她的作品《像素中国》获得了全国美展金奖,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那天晚上,他们又来到昆玉河边。这次带着啤酒和花生米,像大一时的第一次约会。
“干杯!”林薇举起啤酒罐,“为了理想!” “为了爱情!”李哲与她碰杯。
河水静静地流淌,承载着这个时代所有的选择与坚持。对岸的灯火比四年前更多更亮了,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变化。
“我查过了,你去的那地方通高铁了。”林薇拿出手机展示,“从北京西站出发,两个小时就能到。” 李哲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林薇得意地挑眉,“还查了那里的天气、美食、景点...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探索新世界吧?”
李哲心中涌起暖流。他打开背包,取出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毕业礼物。” 林薇拆开,是一本手工制作的相册。扉页上写着:“我们的四年,与时代同行。”
相册里全是这四年她忽略的瞬间:第一次骑共享单车的慌张,第一次扫码支付的惊喜,第一次坐高铁的兴奋...最后一张是两人在雄安的合影,背后是建设中的未来之城。
“你怎么...”林薇的眼眶湿了。 “我一直记得你说的话:记录时代,也被时代记录。”李哲轻声说,“而我的时代里,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你。”
远处传来钟声,那是世纪馆的毕业钟,为又一届学子送行。钟声中,这对年轻人相拥而立,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须缠绕,枝叶相触,共同迎接未来的风雨阳光。
“约定吧,”林薇擦掉眼泪,伸出小指,“不管在哪里,都要成为更好的自己。” 李哲勾住她的小指:“还要让世界因为我们的存在,变得更好一点点。”
星河在天幕流转,城市在脚下呼吸。这是一个结束,更是另一个开始——对于他们,对于这个国家,对于这个奔腾向前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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