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庇护。
泠鸢在门后蜷缩了不知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门板渗入骨髓，她才勉强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仙力，点亮了屋内唯一一盏萤石灯。昏黄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却无法照亮她心底的阴霾。这间她住了三百年的仙居，此刻感觉如此陌生，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来自那座冰冷神殿的、若有若无的冷沁气息，让她坐立难安。
她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净室，颤抖着手，调动仙力，引动法阵。微光闪过，一股清泉自上方石雕兽首中流出。她迫不及待地捧起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洗去那份黏腻的冷汗，也试图浇灭心头燃烧的恐惧和……那些不断翻涌上来的、令人面红耳赤的记忆碎片。
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前襟，带来短暂的清醒。她抬起头，看向水镜中映出的自己。
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最刺眼的是，颈侧那一小片肌肤上，一个淡金色的、如同微小星辰般的印记，在昏黄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用指尖用力搓揉，甚至动用了一丝微弱的仙力去冲刷，那印记却仿佛长在了皮肤之下，纹丝不动，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宣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绝对不能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深吸几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上一身干净的、最普通的青色仙官常服，将长发一丝不苟地绾成最简单的发髻，用一根毫无装饰的木簪固定。她对着水镜，努力练习了几次平日里那温顺又略带疏离的微笑，直到嘴角不再僵硬，眼神里的惊惶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这在她这种底层仙官身上，再正常不过。
收拾停当，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天光已大亮，仙界的白日总是云蒸霞蔚，仙气缥缈。她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沿着固定的路线，朝着档案司走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她感觉周围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仙人，似乎都在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仙鹤的鸣叫，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甚至觉得，巡逻的天兵队伍似乎比往日频繁了些，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就踩在她的心尖上。
“泠鸢，来了？”刚踏入档案司那熟悉而陈旧的库房大门，碧霞仙子那略带尖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泠鸢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抬起头，露出一个练习好的、带着些许卑微的笑容：“碧霞姐姐，日安。”
碧霞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眉头微蹙：“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日去瑶池帮忙，累着了？”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泠鸢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垂下眼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疲惫：“回姐姐，西偏殿器皿繁多，清点需极其仔细，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耗费了些心神。”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碧霞闻言，眼中的审视淡去了些，转而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也是，那种精细活儿，确实难为你了。不过，能去瑶池见识一番，也是你的造化。”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说起来，你昨日在瑶池，可曾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或者，见到什么……不寻常的景象？”
特别的动静？不寻常的景象？
泠鸢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她强撑着才没让自己失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纯然无知：“动静？景象？姐姐是指……仙乐排练？还是各位上仙驾临的祥瑞？妹妹昨日一直在西偏殿角落清点器皿，未曾离开，并未见到什么特别之事。”
碧霞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最终只看到一片疲惫的茫然。她撇了撇嘴，显然觉得从这种底层小仙这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料你也不知道。快去干活吧，今日要将东三区那些受损的‘山河志’玉简修复完毕，仙君催得急。”
“是。”泠鸢低低应了一声，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向自己平日工作的那个角落。
东三区的玉简堆积如山，大多是关于下界某些小世界山川地理的记载，年代久远，灵气流失严重，修复起来格外耗时耗力。若是平日，她定会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但此刻，她却无比感激这份忙碌。繁重的工作可以占据她的思绪，让她暂时无暇去回想那令人恐惧的一夜。
她拿起一枚布满裂纹、灵光黯淡的玉简，凝神静气，将微薄的仙力缓缓注入。
然而，就在仙力流转过丹田紫府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前所未有的滞涩感，如同溪流中投入了一颗极小却无法冲走的石子，让她运转的仙力微微一顿。
怎么回事？
她心头一慌，以为是昨日惊吓过度，导致仙力不稳。她定了定神，更加小心地引导仙力，试图忽略那点不适。修复工作继续进行，但那丝若有若无的凝滞感，如同背景噪音般，始终存在，无法彻底消除。这感觉极其微妙，若非她心神不宁，对内视格外敏感，几乎无法察觉。但正是这种“不同以往”的异常，在她本就紧绷的心弦上，又加了一重压力。
是昨夜……留下的影响吗？那位尊神的力量层次太高，仅仅是短暂的……接触，就在她体内留下了某种印记？还是……
一个更加恐怖的、关于某种“可能后果”的阴影，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菌类，在她心底最深处冒出了一点尖芽。但她立刻强行按捺下去——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么快！仙界孕育子嗣何等艰难，更何况是跨越如此巨大生命层次……这一定是力量冲击后的残留不适，对，一定是这样！
她不敢再深想，只能更加专注于手中的玉简，试图用工作的疲惫来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和那隐隐的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泠鸢都活在一种极致的煎熬里。她强迫自己按部就班地前往档案司点卯、工作，表现得与往常无异。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恐惧如同野草般疯长。
那丹田处的凝滞感并未消失，反而似乎……更加清晰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微弱，但当她静心内视时，能隐约“感觉”到，在那原本纯粹属于她自身仙力源泉的紫府之中，似乎多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坚韧的“异物”。它不像是有形之物，更像是一缕外来的、生机勃勃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气”，悄然盘踞，并与她自身的仙力产生着极其缓慢而隐秘的交织。
这种内在的变化，外人无法察觉，却让她毛骨悚然。她尝试过用仙力去冲刷、去驱散，但那缕“气”看似微弱，却岿然不动，仿佛扎根于她的生命本源之中。
与此同时，仙界关于玄昀上神那夜“星辉异动”的议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传言说，天宫已派出使者，试图与上神沟通，但依旧未能进入紫微宫核心区域。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让泠鸢如坐针毡。每一则相关的消息，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敲打了一下。
她开始失眠，即使勉强入睡，也极易被噩梦惊醒。梦中，有时是那片令人沉沦的星辉，有时是那双蕴含着宇宙生灭的冰冷眼眸骤然睁开，凝视着她这只渺小的蝼蚁。
身体的异常加上外界的压力，让泠鸢迅速消瘦下去，眼下的青黑即使用微末的幻术也难以完全遮掩。她变得愈发沉默，几乎不与其他仙官交流，像个幽魂一样，穿梭于档案司和仙居之间。
直到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
她惯例在进行每日基本的仙力周天运转，滋养那枚需要修复的玉简前，总会先内视一番，确认那缕“气”的状况。这一次，当她小心翼翼的神念触及那缕盘踞在丹田的“异气”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悸动，如同初生心脏的第一次微弱搏动，猛地传递到她的神念之中！
那悸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温暖、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坚韧与……高贵。
“嗡——”
泠鸢的识海仿佛被重锤击中，一片空白。
她僵在原地，维持着内视的姿势，一动不动。
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冰冷刺骨。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这清晰无比的生命悸动，彻底击得粉碎！
不是力量残留，不是后遗症。
是生命！
一个与她血脉相连，更承载了那位上古尊神无尽神威的……
—— 新生命！
她，真的……怀上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手中的玉简再次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也浑然不觉。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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