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映雪抚着微隆的小腹，眉尖若蹙。这胎怀得，实在与她所知、所闻的任何仙凡经验，都迥然不同。
寻常仙家怀胎，据那本被她翻得快起了毛边的《仙界孕事指南》所言，多是灵气充盈、道体生辉，需静心凝神，吸纳天地精华以滋养胎元。更有那等出身高贵、血脉非凡的仙子，怀胎时霞光绕体、异香扑鼻，端的是排场十足。
可到了她这里，上述种种祥瑞之兆一概没有，反倒是将那凡间妇人孕期的种种不便，体验了个七七八八。
嗜睡依旧。往往日上三竿，她还蜷在云被（如今已换成寻常棉被）里，与周公老爷子手谈一局，难分难解。若非腹中空空，以及那顽强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暖洋洋的日头提醒，她大约能一觉睡到地老天荒。
胃口也变得刁钻起来。仙界那些瞧着灵气盎然、实则味道清淡的灵果仙露，如今想来只觉得寡淡无味，引不起半分食欲。反倒是凡间那带着锅气的寻常饭菜，油盐酱醋调和出的浓郁滋味，更能抚慰她挑剔的肠胃。尤其对那酸甜之物品格外青睐。昨日去镇上采买，瞧见那红艳艳、水灵灵的糖渍山楂，竟挪不动步，一口气称了两大包回来，此刻正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时不时便要摸一颗含在嘴里，感受那酸中带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方能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崽啊，”她抚着依旧平坦，但似乎比前几日更柔软了些的小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你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怎地你这口味，倒像是随了为娘这俗人？”
回应她的，是腹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满足意味的波动。仿佛那酸甜的汁液，也顺带抚慰了里头那个小东西。
阮映雪失笑，摇了摇头。自那日确认有孕，初时的天崩地裂、惶恐无措，在这十几日凡间琐碎安宁的烟火气中，竟也被磨平了些许尖锐的棱角。恐惧依旧深埋心底，如同暗流，不知何时会汹涌而出。但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这具身体实实在在的变化，以及如何在这灵气稀薄之地，平安顺利地……把这尊贵无比又麻烦透顶的“小神祇”生下来。
她起身，推开那扇修补好的木窗。院中，她前几日种下的菜种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晨光下舒展着纤细的腰肢。月牙河的水声潺潺传来，带着水汽的凉风拂面，让她精神稍振。
《仙界孕事指南》她已反复研读，其中提到，仙胎孕育，母体仙力消耗巨大，需时常补充，否则于胎儿发育不利，严重者甚至可能损伤母体仙基。而她如今的情况更是特殊——腹中这位，血脉太过霸道。那日内视所见刺目金芒，以及试验中那缕古老尊贵的气息，无不昭示着这小家伙绝非寻常仙胎。供养他所需的力量，恐怕远超她的想象。
可这云梦界，灵气稀薄得令人发指。她尝试运转那点微末仙力，感知四周，空气中游离的灵气颗粒，稀稀拉拉，如同沙漠中的雨滴，尚未被她吸纳，便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先一步攫取，汇入她腹中那小小的漩涡之中。
是了，这小家伙，竟在自发地与母体争夺本就匮乏的“营养”！
阮映雪扶着窗棂，眉头微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这点仙力，支撑自身已是勉强，如今还要供养一个胃口显然不小的“神二代”，怕是撑不到瓜熟蒂落，自己就要先灯枯油尽，成了这孕育神嗣的“养料”。
必须想办法补充灵力，或者……找到替代品。
仙灵石是想都别想了，她如今一穷二白，连凡间的银钱都得精打细算。指望从这方天地吸纳灵气，更是杯水车薪。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院中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上。
凡间草木，虽无仙灵之气，却蕴含最本源的生机。某些特定的草药，经由特殊手法炼制，或可激发其内在潜力，转化为能被仙体吸收的温和能量。这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在她脑中疯狂滋长。
是了，炼丹！
并非仙界那种动辄需要天材地宝、三昧真火的玄奥丹道。而是……因地制宜，利用凡间可得之物，炼制一些最基础、甚至算不上品阶的“药液”或者“药丸”，用以固本培元，补充她这被“神胎”掏空的身体。
她在档案司三百年，旁的不说，各类杂学古籍倒是接触了不少。其中便有那等记载下界草木特性、以及一些偏门炼制手法的玉简。当时只觉有趣，随手记下，没想到今日竟成了救命稻草。
说干就干。
她翻出那本伴随她飞升、纸张泛黄的散仙笔记，又凭着记忆，将脑海中那些关于草木药性的知识细细梳理了一遍。最终选定了一个名为“五行蕴灵散”的方子。这方子据说是某位游戏人间的散仙所创，所需药材皆是凡间常见之物，炼制手法也相对简单，旨在调和五行，激发草木本源生机，滋养肉身神魂。正适合她眼下这仙凡混居（？）、资源匮乏的境况。
青石镇虽小，却有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瞧着颇有些道行。阮映雪拿着自己拟好的单子进去，言明是家中传下的调理方子，需这几味药材。
老大夫接过单子，眯着眼看了半晌，捋须道：“当归、黄芪、枸杞、茯苓、白术……皆是益气补血、健脾安神之品。只是这分量搭配，倒是有些奇特。娘子这方子，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阮映雪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声道：“是家中长辈所传，具体缘由，小妇人也不知。”
老大夫也未深究，依言抓了药，又额外包了一小包品相不错的红枣给她，道：“娘子面色略显苍白，气血似有不足，这红枣性温，日常泡水或煮粥皆可，于身子有益。”
阮映雪道了谢，付了钱，将药材仔细收好。看着那老大夫慈眉善目的模样，心中不由感慨，这凡间的人情味儿，倒是比冷冰冰的仙界浓上许多。
回到河湾小院，她便开始着手准备。没有丹炉，便寻了个厚实的陶罐代替。没有仙火，便只能用最普通的柴火。她将药材按照方子所述，或切片，或研磨，或保留原状，分门别类放好。又去月牙河边，汲取了清澈的河水。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暖金色，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蹲在灶披间那简陋的灶台前，生平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凡间妇人般，开始生火。这活儿看着简单，做起来却不易。她手忙脚乱地引燃柴火，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火势稳定，她连忙将陶罐坐上，注入清水，依次放入药材。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注入仙力，引导药性融合。
她凝神静气，指尖凝起一丝微弱的仙力，小心翼翼地点在陶罐壁沿。仙力如同细流，缓缓渗入罐中，与翻滚的药液交融。她必须全神贯注，控制着仙力的输出与节奏，既要激发药力，又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凡火凡器承受不住，前功尽弃。
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体内本就滞涩的仙力，在这种精细的操控下，消耗得极快。小腹处那微弱的生命波动，似乎也感知到了母体的努力，变得格外安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陶罐中的药液由清转浓，颜色逐渐变为深褐色，一股混合着药香与淡淡灵韵的气息开始弥漫开来。
就在她感觉仙力即将耗尽，头晕眼花之际——
嗡！
陶罐轻轻一震，罐中药液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灵魂，色泽变得温润通透，那股灵韵之气骤然内敛，化作一股平和而蓬勃的生机之力，蕴含其中。
成了！
阮映雪心中一喜，连忙撤去仙力，用厚厚的布垫着，将滚烫的陶罐从灶上端下。
她顾不得烫，用木勺舀了一点药汁，吹凉了些，小心尝了一口。药汁入口微苦，但回味却带着甘甜与暖意，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散向四肢百骸。那连日来的疲惫与虚弱，竟似被这股暖流驱散了几分，丹田处那近乎干涸的仙力，也仿佛得到了一丝细微的补充。
虽然效果远远比不上真正的仙丹，但于她而言，已是雪中送炭！
她捧着那罐来之不易的“五行蕴灵散”，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百感交集。想她泠鸢仙子，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飞升的仙官（末等也是仙！），如今却要在这凡间灶台前，为了几口“药汤”而拼尽全力。
这境遇，若是被仙界那些同僚知晓，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陶罐中那深褐色的药液上，却又变得坚定起来。
管他仙界凡间，管他仙丹草药，能让她和崽崽平安度日，便是好东西。
“崽啊，”她轻轻拍了拍肚子，语气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看来你娘亲我，除了修复玉简，这‘炼丹’的手艺，似乎也……勉强能糊口了。”
夜色渐浓，小院中飘荡着淡淡的药香，与晚风、虫鸣融为一体。
阮映雪将晾凉的药汁仔细倒入一个干净的瓷瓶中收好。这满满一罐，省着点用，大约能支撑十来日。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灵力补充问题，她心中稍安。接下来，便是如何在这青石镇，长久地、不引人注目地生活下去。
她望着跳跃的油灯光晕，开始盘算明日去镇上看看，是否有那等需要抄写、绣活之类的零散活计。坐吃山空总非长久之计，她得为她和崽崽的将来，多攒些银钱。
仙生艰难，凡尘亦不易。
但此刻，闻着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她自己炼制的药香，阮映雪觉得，这日子，似乎也并非全无指望。
至少，她还在努力地活着。
为了自己，也为了腹中这个意外来临，却已然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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