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一人一机器维持着难得一见的和平。
安卡每日照顾郁桑的起居过于细心，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连郁桑的洗澡水温度都要调试好：35度的温水浴，里面加了薰衣草精油，甚至还放上了古典钢琴曲，舒缓身心。
然而郁桑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毫不感冒。
虽然长着一副养尊处优的脸，然而郁桑的日常起居粗糙到了极致。他洗澡不超过五分钟，也从不听音乐，最多是拿星际新闻做背景音。
若是被有心人知晓，定会拿来做文章，说什么贫民窟星球带出来的习性会伴随人的一生。
每日的菜谱也并不重样。
新鲜的瓜果蔬菜顿顿没落下，郁桑都不知道房中储藏冰箱能装这么多东西。郁桑一开始并不吃，后来发现此机器会将不吃的食物全部倒掉后，才开始吃那些做好的热饭菜。
如若不是毫无外界消息，这日子可以说是十分舒适。也怪不得现在那么多人愿背一辈子贷款，就为换一个高性能的仿生伴侣。
安卡自然也考虑到了娱乐需求，他给郁桑准备了许多古老的纸质书。
只是这书单也并不合郁桑心意。
安卡给堂堂的星际联邦上将，准备了一箩筐的反战书籍，还有一些诸如什么别让坏脾气操控你的书。
郁桑一页都没有看。
两个人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安卡也试图拉进过距离，然而他的所有招数都对郁桑失灵。
作为人类，郁桑精准锐利，说话像刀子一样，比机器还无情、还要锋芒毕露。当今时代，仿生人在模仿人类的行为模式，变得越来越多情，可是郁桑注定不似普通人。
因此安卡也注定屡屡碰壁。
作为仿生人的安卡却有着无数语境智能匹配，是大数据运算后最佳的回答范例，可是郁桑从不满意这些答案，这些一度让安卡错乱，是的，不是疑惑，而是错乱。
夜深了，安卡听见隔着两堵墙，郁桑均匀的呼吸声。
郁桑睡觉总是很浅，呼吸也是断断续续。
安卡数着那呼吸，一下、两下、三下……等数到第九十九，他才打开了数据回放。
他的眼神空洞地盯着白墙，紫红色的投影光照亮他半个身子，除了放大的白色瞳孔，他其他的一切都像沐浴在紫色晚霞里，显得柔和平静。
安卡一点也不像个军用机器人，他比服务型和娱乐性机器人都更显无害。
他的眼珠子往左微微转动几分，投影像翻开的书页一样哗啦啦变幻着。各色光影先是映上他高挺的眉骨，绕开深深的眼窝，又舔上那高挺的鼻梁，最后消失在紧绷的下颌。
猛然间，幻影停住，时间定格在早上六点零九分，安卡叫醒郁桑要为他洗漱的那一刻。
安卡将播放速度调到最慢，又将画面定格到郁桑的双眼，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轻轻颤动一下，犹如蝴蝶振翅前的蓄力，展开双翅露出美丽的花纹，那花纹下是一双清醒无比的瞳孔。
安卡将画面缩小，移动、恢复原速，三秒后，郁桑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力气大得震坏了好几个零件。
安卡心想，如若自己有痛觉，一定会松手。
如若自己有痛觉，
如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种假设，他就这样一帧一帧地看，试图从郁桑那不同寻常的敌意中，找出自己应当改进之处。
——这是他的自我完善程序中的一环。
根据主人的生活习惯和态度不断进化、个性化、完美化。
但是安卡看了整整一夜，等到人造太阳的光晒在房间里，照在虚影的郁桑睡颜上，安卡才发觉出了问题。
现在是六点三十分，自己并没有叫郁桑起床。
……
可是郁桑照常起来了，再次验证着有没有安卡都一个样。
他不仅起来了，并且在一个人静静练习义肢。
郁桑把这一切当作独自被囚禁时的必要折磨，一有空闲时，他便练习那个笨重的机械义肢，几乎日日都到了残肢会被磨出血的程度。
而安卡看到郁桑比刚入住时体重还轻了1.9斤，对此感到十分忧心忡忡。
郁桑看上去更瘦了，远远低于正常标准。
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顾郁桑。
于是他再一次选择了网上检索。
#郁桑。
这两个字一打出去，立即自动匹配上了一个红色热点新闻，标题十分危言耸听。
#郁桑战败叛逃
配图是郁桑身着军服的证件照：他衣着端正、一丝不苟，微微压低眉眼，一双本该多情潋滟的眼睛里结满不近人情的冰霜。
新闻来源于联邦最大的社交平台伊甸园。
匿名发帖者还跟上了一段不甚清晰的视频影像，安卡点开，看到在一连串爆炸声中，郁桑的身影站在最前面，操纵着麒麟机甲下令停下战火，在他们前面是蓄势待发的密密麻麻海盗战船。
郁桑收起麒麟的作战形态，将枪炮收了回去，无机质的冰冷嗓音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所有仿生战士，立即按下自毁键。”
画面摇晃了三秒，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
视频结束了。
这应该是来源于某个仿生战士的记录仪，安卡看完后，这视频也随之从网络消失了。
但是关于此事的讨论却如同被点燃的火星一般，绵延开来，烧遍了伊甸园。
故意害死仿生人军团、仿生人灭绝主义者等骇人听闻的标题层出不穷，还有人估算了这次爆炸的直接损失，至少上百亿星币。
还有人根据视频中的仿生战士型号，试图找出视频的年代和具体的战役。
很快，官方回应，此视频乃是合成造假的，禁止民众继续讨论此事，并将郁桑设置成了违禁词，从网络世界也完全抹除。
安卡关注着此事的进展，一石激起千层浪。
明面上的讨论虽被禁止了，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不可能轻易消除。
无数人都在要求郁桑公开出来发声。
麒麟机甲全世界仅此一个，还是郁桑亲自设计制作的。如何造假？
从战神到战犯，竟然只需要短短的十秒视频。
然而郁桑不可能出来发声，安卡关闭网络，起身查看郁桑的生活动态。
正在网络漩涡中的人物此时正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擦汗。
觉察到视线后，郁桑冷淡地一瞥，随即疏离地收回目光。
他浑身汗湿透了，准备去冲个冷水澡，他不希望这个不识相的仿生机器又来干涉自己。
但是安卡一言不发，也没有提出要给他放热水浴，甚至也没有迫切地把温水递到他手边，好让他达成每日的饮水量。
安卡亦是飞快地收回目光。
他眼珠子里有光影数字在飞速掠过，他又打开伊甸园，仍在翻看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不少以仿生人口吻发帖者的民众表示：YS简直是恐怖分子，哪有仿生人还敢和他同处一室呢！
安卡一心二用，正操纵着扫地机器人清扫郁桑方才汗打湿的康复锻炼室，同样匿名回复。
“并没有这般恐怖。”
很快他就被一堆“装货”、“以为自己很与众不同哈”、“把你脑袋拧断看你咋嘴硬”的辱骂回复给淹没了。
郁桑往日被视作荣光的过去也被人一一清算，郁桑如何在擂台上拧断仿生战士的头颅，被人慢动作剪辑，那些利落身手成了此时他冷酷无情的绝佳佐证。
如若是其他星球的人，他这一生的轨迹此时都已经被人全盘扒出，被人审判了。
但是郁桑不同，他出生在落后的蓝泪星，因为基础设施落后，前半生未能在各个平台留下过多资料。
后来又进了军部，保密要求将他的个人信息全都加密，更是让他被官方保护了起来。
也因此，他那张一模一样的照片频频出现在头版头条、战讯大捷上，冰冷而又锐利的眼神似乎隔着电子屏都能刺穿人心。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郁桑竟没有更多露脸影像流出。
就连在联邦内部通讯的联系照片也是这一张。
只是，他信息少，但桩桩惊心动魄便是了。
可就在那一堆无效信息之中，安卡迅速检索出了一条有用帖子。
安卡通过锁定发帖人的位置，过往发言历史，再与该帖子内信息一比对，基本能够确认此贴有很大的真实性。
发帖者自称是蓝泪星出身，与郁桑是邻居，知道很多郁桑的过去。
官方信息里从未披露过上将的家庭背景，只知道似乎是父母双亡。
而此人在帖子里说，郁桑的父亲其实是个吟游诗人，而郁母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两人郎才女貌，很快有了郁桑这个孩子。但是婚后日子清苦，郁母积劳成疾，很快撒手人寰，而郁父因为思念郁母，便花钱定做了一个仿生人一起生活。小郁桑却看不惯这个闯进家中代替母亲之位的机器人，与父亲断绝关系。
发帖人称，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童年创伤才造就了郁桑如今极端仇视仿生人的情绪。
但值得一提的是，郁父没过多久被人发现遭到抢劫，横死在了街头，郁桑并未出席葬礼。
此贴一出，不少人认为真相大白。
郁桑往常的行径不过是故作清高，实际上还是因为小时候童年阴影这样的俗套原因，才牵扯无辜。
安卡漠然关了网络，然后起身走到郁桑身边。
郁桑不知道外界的轩然大波，为了郁桑的身心健康，安卡也不应该把这些纷争告诉郁桑。
于是安卡开口：“已为您将房间温度调高0.5摄氏度，请尽快去洗澡，以□□汗后感冒伤身。”
安卡嘴上礼貌，但是语气却不容商量。
郁桑并不配合，安卡蹲看到郁桑流血的膝盖，立即拿出医疗箱为郁桑治疗。
郁桑的一只手撑着下巴，看他。
“再晚点都愈合了。”
安卡听出了郁桑是在委婉表达不满，同居这些日子，安卡也算摸出了一点和郁桑的相处门道。
他解释道：“您现在抵抗力弱，微小的伤口也可能造成感染。”
郁桑又道：“这房子你一天消毒三次，我怎么感染？”
安卡微微扬起嘴角，道：“上将，你今天和我对话达到了五十字，已超过了昨日。”
与之相对的，郁桑的嘴角立刻掉了下去。
安卡注意到了，笑意更深。
“你找死。”郁桑抬起手。
安卡处理好郁桑的伤口，又试图去公主抱郁桑，他想直接将郁桑送去洗漱。
郁桑自然不从，他那一掌作势又要打，安卡却不躲不避，甚至还往上微微迎了迎。
郁桑反倒不想打了。
他觉得这个机器人诡异得很，似乎是居然出了故障。
这一掌位置偏了，落在安卡的下巴。
“鉴于上将和我还需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想建议您，或许可以将我视作朋友，而非是敌人。”
郁桑嗤笑一声。
他不知道这仿生人哪来的自信，竟觉得可以归类于自己的仇人一类。
他只是不将它们都放在眼里而已。
郁桑眼里的轻蔑不加掩饰。
“朋友，首先得是人。”
安卡立即接话。
“我就是人。”
“你觉得你很特殊？你觉得你是人类？你告诉我你和仓库里排列整齐等待上市的其他成百上千的仿生人有什么不一样。你凭什么让我对你另眼相待。”
安卡语塞。
郁桑又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链打开，吊坠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种子。
他丢给安卡，道：“你看到了什么？”
安卡小心捧在手里，用轻微的力气摩挲着，又将它举到眼前，用瞳孔飞速扫描。
很快，他给出了答案。
“长度6.26 mm ，宽度2.78 mm ，质量0.135克，浅棕，以自然光泽和化学成分推断，应为一颗八十年左右的苹果籽。”
说完后，安卡的目光恢复神采。
郁桑侧身，看着窗外在云层间穿梭的飞船，在如蜂巢一般的白色密集巢穴之中，那道道飞船划破天际留下的七彩尾痕，是唯一的光彩。
郁桑道：“只有这些吗？”
安卡眨了两下眼，瞳孔变白，继续扫描：“主要成分为蛋白质、淀粉、油脂、脂肪酸，萌发条件为5～20℃……”
安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郁桑冷冷打断。
“这便是不同，你看到的是眼前的东西，我看到的是突破土壤的嫩芽，挂满枝叶的红果。”
“一颗种子都比你更接近于生命。”
安卡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如同故障般，紧盯着那颗种子，他反复感受着它。
他说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语。
安卡喃喃道：“或许，我会不同。”
郁桑不再搭理安卡。
安卡却忽然叫住郁桑，他道：“如若我们不是生命，那错的不是我们。你的恨没有道理，你也不该让过去影响了你。”
郁桑转过来，问：“什么。”
他已经从安卡的语句里听懂了那话语里的潜藏台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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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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