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安卡口中的我们,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
郁桑对他这句“不该恨我们”感到可笑。
郁桑从未恨过,他的人生轨迹里就没有恨这个字,自然也没有爱。他的情绪是分散的,并未过多地集中给某个人或某样事物。
恨是一种极其耗费心力的情绪,一个人若要用恨来形容他的厌恶,那说明他的精力被无用地浪费了。爱亦是如此。
郁桑对任何人、对任何物都是一样。
他眼中的分类是:看得过去和看不过去。
但似乎有很多人都觉得郁桑对仿生人便是“恨”的。稍微知道一点他过去的人,都会为了这个“恨”寻找一个缘由。
可这个缘由的前提都是不成立的,郁桑懒得理会。
安卡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人不该困在过去了。”
郁桑手指轻点椅子把手,他仍旧言辞犀利。
“人才有过去,而你们没有,当然,也没有生日。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所以无需纠结。”
安卡又被郁桑怼得无言。
他确实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是在工厂里,和千千万万的仿生人一模一样,而那时的他尚未有记忆。
没有过去,人便失了重量。
而稍微缺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人都会陷入混乱。
安卡看向郁桑,他想起那段模糊的视频。
安卡本想搬出他思维库里那套“父母、草原、小木屋”的东西,但他已经能预料到,或许那些也是一模一样的,和无数仿生人共通的商品。
只怕自己会被郁桑说得更无地自容。
郁桑似乎是放过了安卡,他没有逼迫安卡对于自己的过去做更多阐释。
他忽然问:“我的过去,你说说看。”
犹豫片刻,安卡将那条匿名帖子转述给了郁桑听,郁桑听得认真,全程没有打断过,直到安卡说完,他才简短地评价。
“是个好故事。”
安卡:“故事?”
郁桑道:“煽动性和引导性极强。”他的眼眸流转,不经意地落在安卡脸上。
“你信了吗?”
安卡迟钝点点头,他有意避开郁桑的眼睛。眼珠子是他的信息收集器,他能清晰捕捉到太多太多的细节。
在寻常人眼里,郁桑大部分时候总是冷淡无波的,几乎没什么起伏变化,可是在安卡眼里并非如此。
他能将郁桑眼睛下略有疲惫的阴影看得一清二楚,也能看清他脑袋轻轻地歪向一边,略带戏谑眯起眼睛形成的细小纹路。
而眼神里能传递的信息格外多,瞳孔的收缩、视线的略微偏移都能传达情绪,信任或者蔑视。
正因为太清楚,因此安卡对郁桑情绪的捕捉也放大了太多倍。
郁桑却没有继续骂他。
他道:“那就是个好故事了。三分真七分假。”
三分真七分假?
安卡在等郁桑为自己澄清。
如若此人是在故意传播谣言,安卡将会锁定到此人的位置,将他的所有信息固定成证据以扰乱网络秩序罪、诽谤公民名誉罪、蓄意制造恐慌罪等发送到法律部门提起诉讼。
但是郁桑却似乎已经结束了这次对话,他的注意力已然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甚至拿起了安卡给他准备的纸质书。
要知道网络世界他正处于舆论的漩涡,无数狂风暴雨正在向他扑来。
安卡忍不住追问:“依上将所言,此人是在可以传播虚假消息?是否需要我将此人逮捕。”
郁桑漫不经心,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安卡需要得到确切的指令。
“请问他造谣的信息是在哪个部分,我将生成书面报告发送给上级,让他们展开行动。”
郁桑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几天过去,他总算能稍稍不紧绷着身子,放松一点地休息。
“你不是顶级智能吗,你分析给我听听看。”
安卡猝不及防又被考验。
他思考着,从最简单的逻辑判断入手。
思考了没几秒,他就找到了第一处漏洞。
郁桑童年家庭贫苦,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那他父亲是怎么花钱定制的仿生人呢?要知道一个定制的仿生人对其他星球的人都是一笔巨型开支,更何况是在落后的蓝泪星呢。
安卡答:“仿生人,你们家买不起仿生人。”
仿生人冷酷的话语有种另类的幽默X郁桑特别轻地笑了一声,细微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安卡这张嘴可实在不智能。
好在郁桑并不是在乎此等小节的人。
“继续。”
安卡继续深入分析。
“所以你们家根本没有这个仿生人的存在,由此而产生的一系列推论全部可以推翻了。你和父亲关系不好,只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
郁桑摇头:“错了。”
安卡还有几十种其他方向的推测,但是若一一列举,他怕郁桑没这个耐心听完,甚至方才对自己产生的一点肯定都会消失。
三分真,七分假。
安卡沉默着,重新调整思路。
“的确有这个仿生人的存在,但这并不是成为你和父亲关系恶化的导火索。根据推算,一个吟游诗人在当今社会的基本工资约为1000星币一年,即最低保障金。所以你们家全部的生活来源皆应当来源于你的母亲。”
说到郁桑的母亲,郁桑合起了书本,重新看向安卡。
安卡见郁桑并未发表意见,于是继续说道。
“金钱会成为你们家庭的最大矛盾。毕竟当年,蓝泪星人均年收入为5000星币,而一张离开蓝泪星的飞船票约为十万星币。”
郁桑:“然后呢。”
“根据资料显示,二十年前的蓝泪星人,百分之九十的居民更倾向于买一张离开的飞船票而非仿生人,而这两者的价格基本一致。也就是说……”
郁桑那张冷冰冰的脸在微微地颤抖,但他低着头,额前细碎黑发盖住了他的眼神,安卡无法判断情绪。
安卡慢慢继续说:“所以,如果你父亲真的买了一个仿生人,那这笔钱,极有可能本来是用于购买飞船票的,而且,是你母亲攒下的。”
郁桑慢慢抬起脸,第一回正眼看安卡似的,他动作利落地为安卡鼓起了掌。
“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别的不说,安卡的外型已经做到了基本辨认不出差别的程度。而那堪比古希腊雕像的古典容貌,更是一种复古潮流的登峰造极。
这么一款卡厄斯集团和联邦机械研究所最新联合研究的成果,在郁桑嘴巴里却成了“并非一无是处”。
而安卡听到这样的话语,却微微昂首,露出些许欣喜。
郁桑听到并不幸福的童年往事,也并未有太多外露的情绪,他很平静地回忆,平静地回答,就好像自己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这让安卡原先那段“人不能困在过去”的劝慰显得十分多余。
安卡觉得寻常人应该会愤怒,对于网络上片面传播**的行为更是义愤填膺。
但郁桑在面对安卡的“是否进行追责”问题上,却十分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有基本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相信。”
安卡凝住,如同被人按下暂停。
郁桑并不是特指。
冷静、宽容、逻辑清晰。
安卡认为自己对于郁桑的“性情极不稳定”这条观察总结可以删除。
郁桑四面望了一圈。
“再说了,若真有心要澄清,根本不需要你去做。”
郁桑的重音放在了最后的“你”。
这四面都是眼睛、这四面都是耳朵。
安卡沉默。
两人忽然间都静下来。
安卡意识到了这屋子四处都是被监视和监听的。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落在别人的眼里。
因此两人看似在独处,但实际上,这些话全都会被记录。
安卡皱了皱眉,表情露出些许困惑。
就像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出门,明明早就浑身湿透,可他却刚刚才意识到自己该带一把伞一样。
安卡困惑于,自己在之前从未觉得这应当成为一个问题。
安卡脑海里忽然又收到一条指令。
“给他播放那段爆炸视频。”
安卡收到指令,从自己的思考之中抽身,暂停手中所有事,将那段视频投影到了对面墙壁上。
安卡的行为毫无过渡,完全是一个机器。
和他极度仿真人的外表极不相称。
因此郁桑先是看了眼安卡,然后才看向那段视频投影。
巨大的爆炸声和如有实质的超强热浪似乎能把人吞没,仿生战士的碎片漫天飞扬,在血红之中,麒麟并未回头。
这一幕像是从自己的噩梦中被扒了出来一样。
郁桑看着视频里那个人,完全不用判断,他知道那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但自己绝不会毫无理由地去做这件事。
很快,视频播放结束。
郁桑盯着已是空白的墙面,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郁桑看向安卡,透过它的眼睛,看向藏在背后的人。
他们给自己播放这段视频,无非就是想试探自己的反应,他们或许掌握了些许线索,但那还不够多。
郁桑知道自己此时表露的任何反应都可能成为别人故事里新的佐料。
有的战争,不需要枪炮。
于是他略带苦恼,他抓了抓自己的额角,问道:“这视频里的人……是我吗?”
安卡盯着他,但此时的对视与方才的谦和截然不同。
安卡此时用一种全然进攻的状态往郁桑身前压去。
“是或不是,郁桑,你不清楚吗。”
郁桑道:“这样啊。”
郁桑退都没有退,他的眼神毫无躲闪,定定迎了上去。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却流露出一股笑意。
明明是挑衅,那模样却有种艳丽的味道。
“是的话,你又能把我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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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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