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阳晒人,树上的知了疯了一样鸣夏。
村镇路上行人稀少,现在的时间点,青壮年在上班、下田,孩子在学校,只有几个不怕热的老人找了一块阴凉地团在一起。
姜书言站在贴白瓷砖的三层小楼门口,手指悬在门铃上方微微发抖。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妍妍?这个点还没放学了吧?”姜成宇弯腰看着他,脸上带着熟悉的温和笑容,“回来了不进屋,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姜书言的呼吸瞬间停滞,二十七岁的记忆与十二岁的现实在这一刻重叠。
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哥哥,十五年后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自己会被指控为杀害他的凶手。
“哥……”这个简单的音节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姜书言的视线模糊了,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姜成宇的笑容凝固了:“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他蹲下身,双手握住姜书言瘦小的肩膀,“告诉哥哥。”
成年人的思维与孩童的泪腺在姜书言体内交战。
他想对哥哥大喊“快跑,你会被杀”,想哀求他“别留下我一个人”,但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孩的胡言乱语。
最终,所有话语都化为一声呜咽,他扑进姜成宇怀里,像真正的十二岁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姜成宇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弄得手足无措,只能轻拍弟弟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了……是不是因为这次考试没考好?”
姜书言摇头,眼泪鼻涕蹭了哥哥一身。
这个拥抱的温度太真实了,姜成宇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棉质T恤的触感,还有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
所有这些都在提醒他,此刻的哥哥是活着的,而自己知道他将如何死去。
“我……我只是……”姜书言抽噎着,拼命编造合理的解释,“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你不见了……”
姜成宇松了口气,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傻小子,梦都是反的。看,哥哥不是好好的?”
他站起身,拉着姜书言进屋:“去洗把脸,哥哥给你做饭。”
卫生间里,姜书言用冷水拍打滚烫的脸颊,盯着镜中那张稚嫩的脸。
十二岁的身体里困着一个二十七岁的灵魂,无声地嘶吼着。
他必须压抑住所有异样,模仿孩童的天真,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凶手藏在时光的褶皱里,而哥哥的未来正在钟表上滴答倒计时。
他要抓住凶手,改变哥哥的命运。
午饭时分,姜书言手脚并用地攀上餐椅,整个人陷进宽大的椅座里。
他那双悬空的小腿不自觉地前后摆动,活像钟摆似的停不下来。
他显然不适应这种不着地的不安感,偷偷把脚尖往下够,却始终差那么一寸。
他不安分地在椅沿蹭来蹭去,活脱脱一只被放在高处的幼猫。
“妍妍,你这是要起飞啊?”姜成宇端着菜出来,被弟弟这副模样逗得笑出了声。
姜书言闻言耳尖微微泛红,立刻鼓起腮帮子,赌气似的把腿晃得更欢了。
两条小短腿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弧线,愣是把高高的椅子变成了游乐场的秋千。
姜成宇摆好饭菜,俯身调节椅子高度,随着椅座缓缓降低,姜书言的双脚终于踏实地踩在了地板上。
“你呀,想法变得比天气还快。”姜成宇直起身,轻刮了下他的鼻尖,“昨天还非要坐高椅子呢,这次调好就不改了噢。”
见饭桌与椅子高度不协调,他又转身搬来了家里相匹配的矮桌。
一切准备就绪,兄弟俩总算能安心用餐了。
姜成宇迅速吃完饭后,望着姜书言笨拙地用勺子扒饭的模样,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
他取出笔记本电脑,在饭桌旁继续处理起工作来。
姜书言一边适应用勺子往嘴里送饭,一边偷偷瞄向姜成宇的电脑屏幕。
他看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表格,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哥哥,”姜书言突然用刻意稚嫩的声音拖长调子问道,嘴角还粘着一粒米饭,“你每天看这些数字,会不会很无聊啊?”
姜成宇从工作中抬起头,目光扫过弟弟故作天真的眼睛,那眼底有一丝没藏好的清明。
他笑着伸手擦掉他嘴角的饭粒,顺着他的话接道:“不会啊,这些数字就像一个个小精灵,帮哥哥解决很多问题呢。”
“那——”姜书言突然卡住,显然在斟酌符合年龄的用词,“那可以让我去见爸爸妈妈吗?”
姜成宇笑容停滞,愣了几秒,他合上电脑,把椅子往姜书言那边挪了挪,转移话题,“妍妍想爸爸妈妈了吗?等我们回去就能见到了,现在先把胡萝卜玉米粒吃完。”
他故意戳戳那些被挑到餐盘边缘的蔬菜堆。
姜书言明显僵了僵,随即像被转移注意的孩童一样夸张地皱起脸:“呜——坏哥哥!”
抱怨声里带着微妙的停顿,仿佛在回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用怎样的哭腔。
窗外知了声嘶力竭,衬得屋里刻意制造的童声格外单薄。
姜成宇看着姜书言低头扒胡萝卜,因为吃得太多太急呛到了。
他赶紧轻拍姜书言的背,又递上水杯。
看着姜书言咕咚咕咚喝水的样子,他忍不住揉了揉那柔软的发顶。
午饭后,姜成宇刚提出帮他下午请假的事,姜书言就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哥哥,还是送我去学校吧。”
姜书言的声音很轻,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坚定。
姜成宇低头看见弟弟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关节发白,那双总是假装天真的眼睛此刻清明得让他心惊。
阳光透过纱窗在姜书言脸上投下细密的格子阴影,将那张刻意维持童真的小脸分割成无数碎片。
“行叭,毕竟当初是妍妍自己争取的,有不舒服的要告诉老师哦。”姜成宇蹲下身,平视着弟弟的眼睛。
姜书言点点头,嘴角抿出一个乖巧的弧度。
姜成宇骑着小电驴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姜书言跳下车,背紧书包,朝哥哥挥手告别后,便转身奔向校园。
时间已迟,入校通道上只剩零星几个学生背着书包向教学楼跑。
姜书言就读的开源小学是一所私立学校。
过去了十五年,记忆模糊,他对这里的一切并不熟悉,甚至连自己就读的班级,都是翻了作业本才确认的。
至于教室的具体位置,上午因为慌乱也没记住,现在他更是毫无头绪。
他在五年级的方位一层层找,等找到自己的教室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姜书言站在门口,对着老师喊“报告”。
一位身形挺拔的男性站在讲台旁,沙哑着声音对姜书言说“进”。
姜书言从讲台路过,看见他那张脸像一幅被粗暴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旧地图,只剩一双眼睛较为完整。
左半边脸颊密布着纠结的紫红色疤痕,如同熔岩冷却后的凝固形态,深深嵌入皮肤,将原本的轮廓拉扯得有些扭曲。
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斜贯至嘴角,鼻梁歪斜,左眼勉强避开伤疤保留下来了。
右嘴角被疤痕牵拉上扬,使得他嘴唇的一角被微微吊起,形成僵硬的苦笑,呈现出一种近乎永恒的、带着一丝痛楚的微表情。
右眼则幸运些,只是眼睑边缘有些细微的皱褶和色素沉淀,像蒙了一层淡淡的旧尘。
他习惯性地微微侧着头,用那相对完好的右半边脸对着台下学生。
他见姜书言盯着自己的脸看,左手无意识地抚在颈侧那道蔓延到衣领深处的伤疤上。
姜书言怔了一瞬,脑海中被刻意隐藏的记忆复苏,记忆库里的名字和眼前人对上。
他们的班主任——凌怨,一位因毁容而显得格外阴郁可怕的老师。
传闻他家里有些背景,才被硬塞进学校教书。
他性格温和,待人也友善,可那张脸让十几岁的孩子们本能地恐惧,自然而然也就讨厌他。
而姜书言因为当时的遭遇和状态,加上他早熟的性格,他并不惧怕凌怨,甚至和凌怨交起朋友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进书包,摸出一个崭新的口罩递过去。
这是当时他每天都会干的事,书包里有一个小格挡专门放着送给凌怨的口罩。
凌怨左脸的伤疤在肌肉牵动间扭曲变形,那双完好的眼眸蓦然漾开温柔光晕,瞬间冲淡了所有狰狞痕迹。
凌怨接过纯白口罩,收敛了表情对姜书言说:“回座位吧。”
姜书言抬眼看向台下,一眼锁定了一个空位置走去。
他拉开座椅,邻座同学便提醒:“你干嘛?这不是你的位置。”
他窘迫地抬头寻找其他空位置。
这时,斜后面有一个胖子对着他嬉皮笑脸做口型,他的旁边也刚好有一个空位置。
姜书言拎着书包过去,坐下。
这次没有人阻拦他了,看来这里就是他的位置。
凌怨带上了姜书言送的口罩,开始点名。
……
“姜书言。”
“到。”
“江夕。”
“到。”
“肖逸飞。”
“……”
“肖逸飞?”
凌怨看向肖逸飞的空位置,询问同学:“肖逸飞又没来吗?”
台下没有人出声,凌怨默默叹了口气,在表上划下一笔。
姜书言的目光落在他刚刚坐过的那张空课桌上,那是肖逸飞的座位。
他正是后来震惊全国的连环杀童案中第一个遇害的孩子。
起初,这起案件并未被冠以“杀童案”的骇人称呼。
在肖逸飞失踪后的整整一周里,警方和媒体都将其定性为普通的儿童诱拐案件。
直到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搜救队在城郊的树林里发现那具小小的尸体时,案件才彻底升级重视。
直到最后一节课,肖逸飞才背着书包姗姗来迟。
任课老师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下撇,鼻腔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随即又垂下眼继续翻动手中的教案,连一句“进来”都懒得施舍。
而肖逸飞的人缘也不好,教室里没人为他出声。
肖逸飞习以为常进入教室,脚步声被老师的讲课声盖住,像一段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背景音。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没有人抬头看他,没有人和他打招呼,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投向他。
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比厌恶更令人窒息。
他安静地穿过过道,像一抹游荡的影子,最终无声地滑进自己的座位。
姜书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肖逸飞身上。
那个男孩正熟练地取出课本,轻轻翻开课本。
褪色的校服上沾着几处大污渍,凌乱的刘海垂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截完整的苍白下巴。
这种刻意的遮掩反而让姜书言更加在意,视线不自觉地追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姜书言。”
黑板传来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观察。
老师警告的目光透过镜片射来,他这才回过神,将注意力转向黑板上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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