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故疏锁好余古斋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他抬手将垂落的长发拢到肩后,指尖触到发尾的凉意,像触到了夜色本身。回到屋内,他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到藤椅旁坐下,姿态依旧是惯有的疏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仿佛不是在等待入梦,而是在等待一场寻常的访客。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指针缓慢地划过午夜十二点。他闭着眼,呼吸平稳得近乎凝滞,只有拇指上的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是在默默计数。直到后半夜,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沉睡”的气息从巷口飘来,他才微微动了动指尖——那位母亲,该是睡熟了。
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牵,周遭的光影开始扭曲。木质地板的纹路渐渐模糊,藤椅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润的凉意。
余故疏睁开眼时,已身处一座幽静的小院。头顶是虬结的紫藤花架,淡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垂落如瀑布,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了他满身清香。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缝隙里冒出几丛青苔,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
而他自己,身上的现代衣衫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袭石青色的清朝常服,盘扣系得一丝不苟,领口衬着月白色的里衣,更显得身姿清瘦挺拔。长发被一支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平添几分古韵。他斜倚在花架下的梨花木椅上,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叩着木纹,姿态慵懒却难掩清贵,仿佛生来就该坐在这样的景致里,与周遭的紫藤、青苔、石板路融为一体。
视线越过小院,能看到远处立着一排顶天立地的博古架,紫檀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古玩:青铜的鼎彝泛着绿锈,青瓷的瓶罐釉色温润,还有泛黄的古籍、玉雕的摆件,层层叠叠望不到头,每一件都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架子间弥漫着淡淡的樟木香气,混着紫藤花的甜,在空气里缓缓流动。
余故疏抬眼望向院门口,那里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花架的轻响。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礼貌而疏离,像是在对空气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该来了。”
他不急,有的是耐心。在这梦里,时间本就没有意义。他只需坐在这里,等那位母亲带着她的执念,穿过博古架的阴影,走到这方紫藤花下,说出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
院门口的光影忽然晃了晃,那位母亲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她刚站稳,视线便被周遭的景象牢牢吸住,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头顶的紫藤花像是活了过来,淡紫花瓣簌簌飘落,不是往地面坠,反倒有几片逆着风,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带着凉润的香气;远处的博古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架上的青铜鼎彝似有微光流转,青瓷瓶上的缠枝纹仿佛在缓慢舒展,连空气里都飘着一种说不清的香,像陈年的墨,又像新酿的蜜,缠得人心里发颤。这哪里是现实里能有的景象?分明是揉碎了月光和梦境织成的幻境,美得让人忘了呼吸。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花架下的人身上,瞬间便移不开了。那人穿一身石青常服,月白里衣的领口挺括,盘扣颗颗圆润,衬得脖颈线条清隽如竹。长发用一支羊脂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花瓣飘落轻轻晃动。他斜倚在梨花木椅上,一手搭着扶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椅边垂落的紫藤花穗,动作轻缓得像在抚一件稀世珍宝。眉眼间没什么情绪,却自带一种矜贵气,仿佛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带着种淡淡的疏离,却又礼貌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这……这是哪里?”母亲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往后缩了缩,背脊抵着微凉的门框,像是受惊的兽,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缓缓滑坐在青石板上,双手紧紧抱着怀里那只从现实带来的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花架下的人——余故疏,缓缓直起身。他没有起身相扶,也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长睫垂落时,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遮住了眸底可能存在的波澜。唇角依旧是平直的线,却在开口时,带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温和,冲淡了那份疏离:
“日安,阁下。”
声音清润,像玉石相击,在这幻美的庭院里荡开轻浅的回音。他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郑重:
“在下弃多,知晓阁下心中藏愿,特来相晤。世间万象,心愿各异,皆如繁星璀璨。而我,能入君梦,聆听所愿,亦盼能为君分忧解难,助君得偿所愿。”
说完,他便停了话头,重新靠回椅背上,静待她的回应。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也未曾拂去,仿佛与这庭院、这幻境,本就是一体。
余故疏的话音落定,庭院里静了片刻,只有紫藤花瓣簌簌坠落的轻响。那位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青石板上撑起身子。膝盖因为久坐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她慌忙扶住门框,指尖在粗糙的木头上掐出几道浅痕。
她低着头,一步一顿地挪到花架旁,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了地上的花瓣。碎发垂在脸前,遮住了大半神情,只能看见她紧抿的唇瓣泛着青白。
“坐吧。”余故疏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落在旁边的矮凳上,语气里听不出催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母亲的脚步顿住了。她抬头飞快地瞥了余故疏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怀里的陶碗上。碗沿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掌心,成了她唯一的支撑。她犹豫了片刻,手指在凳面上虚虚点了点,像是怕惊扰了这幻境里的物件,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下,半边身子悬着,仿佛随时要起身离开。
她始终没敢再看余故疏,只是将陶碗紧紧抱在怀里,指腹反复摩挲着碗口的歪痕。那只廉价的陶碗,此刻在她手里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小柏……小柏是半个月前丢的。”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刚开口就哽咽了一下,抬手抹了把脸,才继续往下说,“那天我带他去公园,他说想吃棉花糖,我就转身去买……就那么几步路,回头时人就没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喊他名字,嗓子都喊哑了,公园的长椅下、花丛里、小卖部旁边……我都找遍了,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怀里的陶碗被抱得更紧,仿佛那就是小柏的替身。“他才五岁,怕生,平时见了陌生人都躲我身后……他要是找不到我,该多害怕啊。”
紫藤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回忆里,声音断断续续:“他穿了件黄色的小外套,上面有个小熊图案,是他最喜欢的……鞋子是蓝色的,刚买的,还没穿旧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公园的场景说到小柏平时的喜好,说到他睡前总要听她唱跑调的童谣,说到他昨天该去幼儿园领小红花……那些细碎的日常,此刻都成了扎在心头的刺,每说一句,就疼得喘不过气。
余故疏静静地听着,指尖依旧搭在椅扶上,没有打断。他的目光落在那位母亲颤抖的背影上,长睫垂落,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只有周身的清贵与疏离,在这满院的落英里,显得格外沉静。仿佛这悲伤的洪流再汹涌,也漫不过他眼底那片平静的湖。
那位母亲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作几声压抑的抽气。她松开了紧抱陶碗的手,指腹在碗沿留下几道湿痕,身体也不像刚才那样紧绷,只是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余故疏一直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转着扳指。就在母亲情绪趋于平复的瞬间,指腹下的玉质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顺着指骨往心口漫去——那是一种熟悉的感应,与委托人的执念相触时才会有的波动,微弱却清晰。
他停下转动扳指的动作,抬眼看向那位母亲,长睫下的目光平静无波,语气依旧是惯有的疏离礼貌,却多了几分笃定:“阁下的心愿,我已知晓。”
母亲猛地抬头,眼里还含着泪,带着一丝茫然和急切望过来。
余故疏微微侧身,视线扫过远处博古架上的一个空木盒——那盒子摆在中层,紫檀木的底色在朦胧光影里泛着温润的光,大小恰好能容下那只陶碗。“这里有两个方案。”他顿了顿,指尖轻叩椅面,“先说其一。”
他示意了一下那位母亲怀里的陶碗:“你手中这只碗,此刻已与你的心念相系。”
母亲下意识地又将碗往怀里拢了拢,眼里满是不解。
“看到那只空盒了么?”余故疏抬下巴朝博古架的方向点了点,“你只需起身,将碗放进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待你醒来,便去取那只碗——它会好好待在你家中。届时往碗里注满清水,水面会映出小柏的身影,你只需细看他周遭的环境,循着线索去找,便能寻到他。”
紫藤花瓣恰好落在母亲的陶碗里,漾起一圈细微波纹。她望着那片淡紫花瓣,又看看远处博古架上的空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将碗抱得更紧,眼里的茫然渐渐被一丝微弱的希冀取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