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娘抱紧了章华往村里走,嘴上还在数落着“下次再不带你出来了”。回去的路上章华的急得红红的,像生病了一样。她很激动,像是完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因来回走了几十里山路,晚上金凤娘烧了一盆热水给章华泡脚。天黑了大家都歇了,村子里格外静,因此隔壁怀国的哭骂声益发明显。金凤娘脱了章华的鞋子,将章华的脚捧在手上看了一看,“哎,这孩子看着脚比别人大多了,将来怕是不好裹。”
金凤爹对章华笑道,“等你再大几岁便也给你裹脚,你是财主的女儿,脚要裹得小小的,将来别说走山路,下地都困难。”
金凤娘啐道,“你吓唬她做什么,要她也像二丫那样闹怎么办。”又安慰章华道,“总是要裹的,你娘要不是因为脚小,也不会被你爹看上。你放心,我一定给你裹得又小又尖,你爹看了一定喜欢。”
章华看着金凤娘的小脚,哭道,“疼,我不裹。”
金凤娘叹道,“做女人,哪有不疼的。怪就怪你没投个好胎罢。你要是个儿子,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跟我们过这样的日子了。”
以前章华小,也没人跟她讲,她还没察觉。后来她特特盯着金凤娘的脚看了,确实小,走路也一颠一颠的。金凤娘也发现她看着自己的脚发愣了,笑道,“不要怕,疼习惯了就好了。你看我干活不也这么轻巧吗?”
他们从县城回来没几天,赵怀文突然回家了。章华一听说了,便噔噔噔跑到他们家去看。果然,怀国的裹脚布已经被扯掉了,赵怀文一边解怀国身上的绳子,一边大声道,“我不是说了不要给她裹脚吗,你们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这样虐待她!”章华从未见过怀文这样大声说话,脸都涨得通红,完全不像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怀文哥。只是这样的赵怀文却更让她有安全感了。
章华便也上去帮赵怀文拆绳子。赵怀文虽然也还小,但毕竟是一个能独立从县城回来的人了,还是小学生,赵家父母在他面前竟有些讷讷的,也不好上前去阻拦。赵母说道,“不给她裹脚,她怎么嫁人呢?”
赵怀文说道,“我的妹子我自己管。她一辈子不嫁人,我就养她一辈子。”
赵母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算你养她一辈子,难道你将来不娶亲的?你媳妇能容得下你养她一辈子?”
“容得下容不下,别人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再说中国现在这个样子,我哪有什么心思娶亲?何况我要是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保护不好,我又凭什么娶亲?”赵怀文搂着坐在椅子上的怀国,“你们要是想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做官给你们封诰命,你们就别给怀国裹脚。我下个月还回来,你们要是再给她裹脚,我就把她带到县城去。”
赵怀国哭道,“哥哥你带我去县城罢,我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你带我去县城,你带我走……”
赵母道,“你好好读书,好不容易进了个小学,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怎么好带她过去拖累你……只是不给她裹脚,难道我们还养她一辈子不成?”
赵怀文气道,“你们做父母的把孩子生了下来,难道养活她不是应该的?你们放心,我再大一点,可以考取官费了,我就去念中学,把她带到县城去念小学。她将来也能自己做事,不靠你们吃饭。”
周围邻居来了,也都劝。有人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在外面做事的女人很多,有些人就喜欢招没裹脚的女佣。也有人说等赵怀文读完书做官了,他的妹妹就算没裹脚也能嫁个好人家了。还有人说赵怀文才是给老两口养老送终的,还是不要为了一个赔钱货离了父子和母子的心才好。
显然是最后那个人将赵家父母说动了,最后他们也都说好了不给赵怀国裹脚,只是将来赵怀国的婚姻也好生活也好他们都不管了,就让赵怀文这个做哥哥的来管。一家人这才又和和气气地在一个桌子上吃了饭。
次日一早赵怀文便赶回县城去了,据说是请了假来的。章华也不知道请假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赵怀文是怎么听说了家里的事,又怎么赶回来的。她只知道怀国被捆在椅子上疼得不行,谁也救不了她,只有怀文哥可以。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突然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要带着妹妹反抗父母的**,需要多大的勇气。
怀国的脚被裹了几天,已经开始变形了。但她不愿意在床上躺着,仍然拉着章华的手出去玩。她指着一棵大树说道,“等我的脚好了,我要爬到这棵树上去。”
忽然树梢沙沙响动,树叶子里面钻出一个小脑袋来,是小住子,他笑道,“爬树是男孩子玩的,你们姑娘家爬不了树。”
怀国被他这话激了,脱掉鞋子,往树干上一扑,双手合围,双脚成骑马步,抱在了树干上。只是她从来没有爬过树,脚上又还有伤,努力了一阵子,还是没有爬上去,只能溜到了地上。小住子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往底下笑,突然他解开了裤子。
怀国正坐在地上穿鞋,章华抬头看见了,急忙拉着怀国跑开了。差一点小住子那泡尿就要落在她们头上了。怀国骂道,“成天炫耀他那二分肉,脑子里却是空的,长大了不是个祸害也是个傻子。”因她把鞋跑掉了,一瘸一拐走过去捡鞋子。章华见她行动不便,说道,“要不咱们回屋去打五关罢,别在外面了。”
怀国说道,“我不喜欢在屋檐底下呆着,有时候觉得喘不过气来。我喜欢在外面,在外面我好像更有劲。”她见章华看着她的双脚,脸上满是不忍的神色,说道,“你放心,我的脚已经不痛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就是把裹住的双脚放开,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了。”她又拉着章华的手,“等你们家要给你裹脚的时候,你也叫我哥哥来救你。他说他养我一辈子,我让他也多养一个你。”
章华笑道,“我有我姥姥养我。”
怀国比章华长两岁,自然比她懂事些,说道,“等你大了,你要养你姥姥姥爷呢,不能让他们养你一辈子。”见章华懵然不知的样子,又笑着说道,“不要紧的,有我哥哥在,哥哥会教我们的。章华,你跟我一起去念小学好不好?哥哥说带我去,我让他也带你去。我们也读书,识字,不裹脚,像男人一样出去闯荡,挣钱养家。”
章华觉得念小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小声道,“你哥哥现在才念小学呢,我们怎么能够呢?怕不是还要等十年。”她就记得怀文哥比她大十岁。
怀国说道,“村子里不是有私塾吗,我哥哥原先也是跟着私塾在念的。咱们就也去私塾听课。王夫子不是成天骂那些逃课的人吗,咱们去听课,他一定很喜欢。”
然而王夫子一见了这两个女孩子,连连摇头,说道,“原来是不裹脚的野丫头,还读什么书?你们这种人,不读书还好,最多当个乡野村妇。要读了书,还不知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出去出去,我不教你们,你们也不许在外面偷听。”
章华听不大懂王夫子话里的意思,只是忽然觉得莫大的委屈涌来,泪水潺潺而下,哭得很是伤心。怀国拉着章华的手,骂骂咧咧地说道,“呸,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让我们读书,我们偏要读书。还要读得比他多,读得比他好,气死他!他读这么多年书,可中了一个秀才吗?别说大清没了,就算再续一百年,他也未必考得上个秀才!这么小家子气气的,还教书呢,呸!”她越骂越是生气,从私塾到她们家,大半个村子都听到她在骂人了。那王夫子气得只跳脚,“泼妇”“泼妇”地骂。
可是骂完了也总要再找个法子念书才好。怀国从家里翻出了一些怀文原先用的书,“章华,我认得几个字,我把哥哥教过我的都教给你罢!”她找来怀文用过的纸,在空白的地方将书上那些她认得的字一一写下来。
这一写才知道,原来怀国竟然已经认识几十个字了!她们数了好久才数清楚。章华叹道,“这么多字,那我要学多久呀。”
她们学了还没一半,到了年底了,怀文也从县城回来了。他刚放下行囊,怀国便拉着章华,献宝似地将一沓草纸递给怀文,“哥哥哥哥,章华学了好多字了!”
怀文翻着草纸,细细看着上面由她们两个写上去的字,“这个是你写的,我认得你的字迹。这个是章华写的罢?”见两个小姐妹不住点头,怀文笑道,“那我考考你们,看到底认不认得。认字不但要知道这个字怎么念,还要知道字的意思,和使用的方法。”他捡了几个最简单的,譬如“一”“月”“心”之类的,小姐妹都答上来了。怀文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学得真不错,这是给你们的奖励。”
怀文一边教她们剥糖纸,一边问道,“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么多字的?不但自己学得好,还教给了章华。”
怀国指了指桌上,“哥哥你以前读的书,你以前教我的,你忘了?”
怀文将桌上的书拿来一看,脸色变了变,“这是没用的东西,以后不用看了。”他将那本书随手扯烂,扔到炕里面烧了。章华吓一跳,以为她们做错了什么。怀文马上又从行囊里面掏出两本薄薄的书,“这才是你们现在应该读的书,我特意带回来送给你们的。没关系,以前那些书,我也不知道是不该学的,白读了这么些年,浪费这些时间。现在我知道了,你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来,趁着这个假期,我好好用这些新书给你们开蒙。明年秋天,你们就也能念小学了。”
章华从没想到念小学会来得这么快:她才刚认识四十多个字。怀文见了她一副被吓傻的模样,笑道,“念小学没这么可怕。我有些同学只比你大一点,跟怀国差不多大。盖因他们开蒙开得好,读对了书,倒不是说他们就真的比你们多读了很多书。我先给你们把这本书教会。明年春天,我再给你们带几本书回来,暑假的时候我再帮你们补习补习,秋天你们就能考上小学了。”
他一边收拾箱子,一边跟两个女孩子说话,忽然像变戏法一样,从箱子里抱出来一只小黑狗,脑袋和肚子都圆圆的,嘴巴和脸颊是金色的,还有两条短短的金色的眉毛,只有小兔子那么大。怀文说道,“这是我的同学在路边捡到的小狗,我特意为你们要了来的,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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