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云海翻涌。
天帝的身影孤悬于罡风凛冽的虚空边缘，脚下是浩瀚无垠、星辰明灭的壮阔云图。他摊开手掌，掌心之中，聂容剜出的那双天眼静静悬浮着，表面的神血早已干涸凝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金褐色，如同陈旧的锈迹，死死附着在那本该纯净无暇的神物之上。天眼本身流转的清光也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他垂眸，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流云与时空的壁障，清晰地“看”到了下界荒原破庙外发生的一切：盲僧枯瘦的手指挖掘冻土，将那双蕴含神性与悲恸的眼睛埋入树根，泥土覆盖，清光如泪渗入大地……
天帝的嘴角，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饱含着无尽苦涩、荒谬与苍凉的自嘲弧度。
“哈……”
一声短促的、几乎不成调的气息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这声音很快被呼啸的九天罡风撕碎，消散无踪。
他看着掌中被血污浸透、光芒黯淡的天眼，又“看”向那下界荒原上埋葬了天眼的孤僧。一个剜目断念，心如死灰，守着亡魂的坟茔；一个弃目如蔽履，平静得近乎麻木，在苦行中了断尘缘。
因果纠缠，爱恨痴缠，最终竟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空。
聂容剜出的不是眼睛，是再也无法承受的痛，是赎罪的执念，是对亡者无望的献祭。他以为这双眼睛能替问茶重见光明，了却他因失明而无法完成飞升劫难的遗憾？何其……天真，又何其……绝望！
天帝缓缓合拢手掌，将染血的天眼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肉，直抵心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罡风猎猎，吹动他宽大的帝袍，袍袖翻飞如垂天之云。他独立于这九天之巅，俯瞰着脚下万界生灭流转，星河明暗交替。亘古的苍茫与浩渺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这万古长空，这无垠星海，这轮转不息的亿万生灵……于他眼中，此刻皆化作了最盛大、也最寂寥的背景。背景之前，唯有那剜目泣血的苍白身影，与那弃目埋尘的枯槁僧人，构成了命运笔下最残酷、也最无解的图景。
天帝抬起头，望向定宁天那早已空置、却仿佛依旧残留着某人气息的方位。云海苍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永恒的寂静在无声流淌。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融入了这九天罡风与亘古星河的背景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空茫。
在天池的深处，隔绝了天界的喧嚣与流光。天帝盘坐于万年寒玉之上，膝前悬浮着那枚黯淡的天眼。他双手结印，引动九天之上最精纯的星辉与云霞之精，化作丝丝缕缕温润的流光，如同最轻柔的蚕丝，小心翼翼地缠绕、包裹着那枚饱含血泪与绝望的神物。
星辉如露，云霞如膏，源源不断地渗入天眼表面凝固的金褐色血痂，试图唤醒其内蕴的神光。然而，聂容剜目时的决绝与空茫，仿佛已烙印在神目核心，那点微弱的清光在血污下挣扎，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试图亮起，都被更深沉、更粘稠的悲恸所压制。
天帝的眉心紧蹙。他“看”得到，星辉云霞之力并非无效，它们确实在缓慢地涤荡血污，修复细微的损伤。但聂容倾注其中的那份神魂剥离的痛、万念俱灰的空，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指向下界的执念，却如同最顽固的诅咒，死死缠绕着天眼的本源灵性。
那并非污秽，而是聂容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印记”。
时间在天池近乎凝滞的静谧中流逝。天帝的帝袍上沾染了细微的星尘，他维持着引渡灵元的姿态，仿佛一尊亘古的守护神祇。掌中天眼的光芒，在血痂被一丝丝化去后，终于稳定下来，不再是随时熄灭的微光，而是如同一颗沉在深潭底的冷玉，内蕴的星云与神纹重新开始极其缓慢地流转，清冷依旧，却再无昔日的灵动与穿透天地的威能。
它被温养着，勉强维持着神物的形态，却更像是一件承载着无尽悲伤的遗物。天帝能感受到它内部那无声的哀鸣，那是对主人彻底断绝的感应，是对被托付之“人”的茫然追寻，更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彻底迷失。这份沉重，连天帝都觉得掌心微沉。
下界西境荒原。
风沙依旧，破庙倾颓。然而那株曾被埋下“沉重之物”的瘦弱菩提树苗，却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姿态，在苦寒之地顽强地抽枝、展叶，甚至开出了几朵细小的、几乎透明的白色小花，散发着微弱的、带着清冽苦意的香气。
寂尘——曾经的问茶，盘坐于树下。他眼覆麻布，形容枯槁更甚往昔，周身气息却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宁静。飞升之劫早已无声降临，非雷非火，而是心魔。
无数幻象在他永恒的黑暗中滋生：有前尘旧影，爱恨嗔痴；有故人笑语，转瞬成空；有九天神光璀璨，亦有无间地狱业火熊熊。最深处，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口鼻，又似额心被硬物洞穿的锐痛。那是来自菩提树根深处，那双“眼睛”残留的印记。
每当那悲恸如潮袭来，几乎要将他枯寂的心神彻底冲垮时，菩提树那带着清苦气息的微光便悄然渗入他的灵台。这光并非驱散幻象，而是如同定海神针，让他在这滔天的情绪洪流中，牢牢守住一点“觉”性——观心非心，观痛非痛，观空非空。
他看不见，却能“觉”到菩提树根深处，那两枚被他埋下的冰冷之物正散发出与他此刻心境隐隐共鸣的清辉，它们承受着、转化着来自他心魔劫的冲击，如同沉默的堤坝。一种莫名的联系在无声中建立，非情非恩，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依托。
不知枯坐了多久，风沙停歇，心魔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寂尘缓缓起身，对着菩提树的方向，深深一礼。他褴褛的僧袍无风自动，枯槁的身躯内，一股清透圆融、不染尘埃的气息沛然勃发，直冲霄汉！九天之上，隐隐有接引仙乐传来。
他褪去了凡尘最后的滞碍，亦斩断了与菩提树下那“沉重之物”最后的因果牵连。飞升仙光笼罩而下，破庙与菩提树在光芒中渐渐模糊。飞升之际，他心湖无波，唯有一念掠过：那株菩提，当能长久。那树下之物……亦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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