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纪年两千一百六十年，三界祸起。一只道行高深的九尾妖狐肆虐人间，惑乱苍生。因其魅术诡谲难防，老天帝遂命储君东泽殿下下界擒妖。此举一为历练储君，二为扬其威名，三嘛……自是为了拆散那双碍眼的鸳鸯！
临界门前，云海翻涌。
两位风姿卓绝的少年执手相对。一位金衣华贵，正是储君东泽；另一位紫衣清冷，却是定宁天那位司掌仙脉的神祇——清汲。两人姿容皆如美玉生辉，临风而立，便是这云海仙门也添了几分光彩。
“清汲，我会很快回来，你等我啊！”东泽苦着脸，声音里满是委屈，仿佛不是去降妖，而是被发配边疆。
被他紧紧攥着手的那位仙脉之神，生得比他还要俊逸几分，此刻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愁容。清汲的目光定定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语气敷衍得如同背书：“哦，你……多加小心。”
东泽见状，眼眶瞬间泛红，险些当场嚎啕，终是强忍了回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对方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清汲被他捏得眉头深锁，只听东泽咬牙切齿地发狠道：“我听闻那九尾妖狐道行高深，诡计多端！若我……若我此番回不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你就多烧些你画的画给我！再请文曲星君附上几句缠绵悱恻、风月无边的情诗！我的魂魄念着这些，爬也要爬回来找你！”
守在一旁的天门守卫被这惊世骇俗的“遗言”激得狠狠打了个寒噤，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隐在层层云雾之后的老天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斜睨着临界门方向，眼中精光一闪。
老天帝心中冷哼：“哼，小兔崽子，演得倒挺真。这次下界，九尾妖狐是假，孤给你备下的‘劫数’才是真。孤就不信，还拆不开你们这对痴缠的鸳鸯！”
面对东泽这番“深情嘱托”，清汲心中着实诧异。冤有头债有主，阿泽这魂魄不安，合该找他爹老天帝去诉苦才是！爬来找我干什么？真要附上几句，也当是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之类的豪言壮语，怎会是风月情诗？
但为了解救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清汲还是从善如流地连连点头应承：“是是是，届时定当如你所愿。殿下大可安心……上路了。”
得了满意答复的东泽，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往临界门挪去。清汲低头，专注地揉着自己被捏红的手。
东泽再回头望时，清汲仍在揉手。
东泽复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身后云海茫茫，哪还有半分人影？
“清汲？清汲呢？”东泽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委屈的颤音。
躲在云中的老天帝差点拍手叫好！可还没等他得意完，又听见自家儿子那恍然大悟、自我安慰的期艾声音远远传来：“啊！清汲他……他定是怕我看见他舍不得我的样子，一定是这样！”东泽瞬间又挺直了腰板，对着下界方向咬牙切齿，“都怪那只该死的骚狐狸，硬生生把咱俩分开，等着，我下去定将她的尾巴一条不剩地带回来，给你做最暖和的领子。”
眼见儿子带着一股“为爱出征”的悲壮气势，气冲斗牛地消失在临界门的光晕中，老天帝的脸色变得神秘莫测。他捋着长须，对着儿子消失的方向，低语着只有自己能懂的高深话语：“痴儿啊痴儿……你生来便是要承继这天地大位的人，与他……本就没那缘分。这天地间，谁又真能与他有那缘分？”老天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似惋惜，似喟叹，“那般风华绝代的仙脉之神……他的仙路，注定只与职责相伴，容不下旁的牵扯了……”
月老祠中，痴情树下。
送别了东泽的清汲，如常来此静坐悟道。自小到大，这几乎是他每日的功课。他轻盈地飞身跃上一根粗壮的枝桠，背靠古老虬劲的树干，习惯性地仰首，嗅了嗅头顶那簇悬于虚空、如梦似幻的痴情花。随后，他翻开手中的书卷，准备潜心品读。
不料这一次，头顶枝叶间竟毫无征兆地坠下一物！清疾眼疾手快，探手稳稳接住——竟是一枚拳头大小的白色果实。触手温润微凉，恰似一枚饱满的仙果。凝神细看，只见那果实通体如月华凝聚，莹洁无瑕，表面流转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光泽，宛如最纯净的冰晶裹着晨露。凑近鼻端轻嗅，一缕极淡、极缥缈的馨香逸散开来，似有若无，如同情丝缠绕，难以捕捉，却又引人遐思，心神微漾。
清汲心中蓦地一动，只觉奇异非常：“咦？这是何物？”
“此乃痴情果。”一团氤氲的白烟悄然浮现在清汲肩头，一个苍老却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声音从中传出，“算起来，这可是老朽的头一个‘儿子’呢！”
清汲微微一惊，旋即恢复从容，对着白烟方向恭敬颔首：“见过老神仙。”礼数周全。
那白烟飘落枝头，凝聚成一个仅有一尺来高的白衣小老头，鹤发童颜，皮肤竟如婴儿般粉嫩，正是痴情树灵。他捋着雪白的胡须，故作高深：“嗯，虽说你是仙脉之神，位格尊崇，但论起年岁资历，老朽倒也当得起你这一礼。”
清汲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语气恭谨：“老神仙源自太古，上界诸仙神皆是您的晚辈，自当执礼。”
“嗯，”树灵满意地点点头，粉嫩的脸上显出几分自得，“这上界嘛，也就你和老天帝还算有点眼力劲儿。”
“是您豁达，不喜张扬罢了。”清汲谦逊应道，随即目光落回手中的奇异果实，疑惑更深，“只是……典籍记载，痴情树万载有花无果，此物从何而来？”
树灵背负双手，在树枝上踱了两步，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通透，他仰头看着清汲，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痴情树，遇痴情人，方结痴情果。小清汲啊……”他拖长了调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你也是个痴情人呐！”
“老神仙说笑了。”清汲垂眸，唇边笑意清浅，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清汲深知自身仙途，除却维系仙脉之责，别无其他可能。红鸾星动，姻缘牵绊……那是如阿泽般天之骄子的际遇，于我而言，早已是盖棺定论的无缘之事，何来痴情之说？”
“诶，话莫说太满。”袖珍模样的树灵踮起脚尖，费力地从枝头摘下一朵痴情花，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执拗，“保不准哪一天，那缘法就‘咻’地一下，突如其来砸到你头上呢？”
清汲闻言，只低头轻笑，不再辩驳，随即将手中那枚月华般的果实递还给树灵。
树灵接过果子，托在掌心，白须微颤，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这小东西啊，日日隐在你头顶的花团里，听你念诵经文道法，默默汲取灵慧，暗暗长大。如今瓜熟蒂落，偏巧落入你手中，这岂非正是一场天定的缘分？”
“这……”面对树灵近乎强词夺理的说辞，清汲的笑意染上几分无奈与微涩，“它终究只是一枚毫无生命灵智的果子。此等‘缘分’，清汲倒也不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除非……它真能自行蕴育仙元，生出仙脉来，那倒还有点意思。”
树灵沉默了片刻，小小的眼睛盯着果子，又看看清汲，忽然灵光一闪：“好主意！我就在你常坐的这枝桠旁，给它做个精巧的小窝安置进去，以天地灵气温养，再日日受你念诵经文的道韵熏陶……假以时日，它必能生出仙元，这是来自太古神仙的自信。”他挺起小小的胸膛，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清汲看着树灵那粉嫩小脸上认真的神情，虽明知仙元天生地养，孕育艰难，绝非易事，却也不忍心再出言打击这位“老顽童”的兴致，只温言道：“老神仙请自便。”
自此，清汲每日来痴情树下静坐看书，便又多了一桩例行之事。总要先俯身，探看那小小花窝里的白果——那如月华凝结的果实，是否已悄然蕴出一丝灵动的气韵？如此，日升月落，寒来暑往，二百年韶光，倏忽而过。
“清汲，快！帮我个忙！”
月老祠古朴的门槛被猛地撞开，东泽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怀里紧紧搂着一团暗淡无光的羽毛。他甚至没给清汲开口询问的机会，径直冲到那株虬枝盘绕的痴情树下，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物事放下——赫然是一只羽毛稀疏、气息微弱的鸟妖。
“替我夫人照看好她的灵宠，”东泽语速飞快，转身就往外跑，只留下急促的尾音在幽静的祠内回荡，“千万千万，莫叫旁人瞧出它是妖！”
东泽是一百五十年前重返天界的。据他所说，在下界已将那只搅得三界不宁的妖狐重创。至于为何没将其彻底打得魂飞魄散，他给出的理由是“救人心切”。
清汲对此始终存疑。原因无他，自东泽归来，便隔三差五往下界跑，连清汲这个老友都难得见他几面。每次的理由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去某某仙山“搜寻妖狐踪迹”。清汲自然不信——在他眼中，这位挚友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几时有过这般执着于“除魔卫道”的凛然正气？
这不，半年前，东泽又不声不响地领回了一位夫人——竟是尊贵的凤凰朱雀！老天帝一看，竟是私定终身兼珠胎暗结，勃然大怒！当即传召清汲至玉街大殿，扬言要鞭挞东泽的仙脉，让他“长长记性”。
肃穆的玉街大殿内，东泽垂首跪在中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清汲手下留情。而被他带回来的那位朱雀夫人，却闲适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身霞光流转的羽衣如同天边最绚丽的晚霞。更令人侧目的是，她竟与满面怒容的老天帝谈笑风生，悠然品着仙露琼浆。
当清汲步入殿中，朱雀那双流转着赤金色光芒的眸子便落在他身上，未语先笑：“天帝方才说，你是上界各路神仙里最大的一个情敌，”她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几分促狭，“今日一见，果真当得起这名头。今儿可千万别手下留情，若真打死了他，我便让肚里这小家伙认你做爹！”这话语石破天惊，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语出惊人的凤凰身上。
老天帝本意只想借清汲之名震慑东泽，叫他彻底断了对清汲的念想。被朱雀这惊天一句呛得连连咳嗽，威严几乎绷不住。跪着的东泽更是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望着清汲，像个犯了天大错的小媳妇，连大气都不敢出。
救不救东泽？清汲心中自有一杆秤。彼时他已接掌定宁天，上界尊称紫徽帝君！他在老天帝身旁落座，目光淡淡扫过下方狼狈的东泽，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那倒真是清汲的幸事。我虽无姻缘之份，却意外得了子嗣之缘。将来定当悉心教导他做个好神仙，”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也绝不会让他知晓，他原本该姓‘东’。”
“罢了！罢了！”老天帝重重一拂袖，脸上怒容褪去大半，显出几分无奈，“今日原也只是吓他一吓。既已是一家人，真动起手来，反倒失了天家体面。”
鞭挞东泽之事就此作罢。天帝终究是看在未出世孙儿的面子上赦免了他——他怎肯让定宁天白白捡了这现成的“便宜”？风波平息之际，朱雀却忽然起身，笑吟吟地走向清汲，脆生生道：“既无改嫁之缘，那我便认你做哥哥了！”
清汲当时对那声“哥哥”并未表现出过多热络，只是微微颔首。然而，在他转身离开玉街大殿时，脚步微顿，回眸对那如火如霞的身影留下一句话，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往后，定宁天既是婆家，也是娘家。东泽若敢欺负你，不妨回定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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