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绣坊的后院,虽不似苏府疏影院那般带着世家积淀的沉郁,却处处透着新生的活力与井然的秩序。三间正房,两侧厢房,围合成一个方正的小院。院中移栽了几株翠竹,一口青石水缸养着几尾锦鲤,墙角倚着几架待晾晒的绣绷,既有生活气息,又不失雅致。这里,是苏瑾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
搬离苏府,如同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柳氏眉宇间的郁气彻底散去,整个人都焕发出新的光彩。她将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便跟着林绣娘学些简单的绣活,或是帮着核对绣坊的日常账目,虽忙碌,却充实快活。苏珩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读书愈发刻苦,偶尔休沐,还会主动到前院帮忙搬抬些轻便物件,少年人的脊梁挺得笔直,再不见从前在苏家时的谨小慎微。
苏瑾则将正房东侧最安静的一间设为了自己的工坊兼书房。临窗的大书案上,铺陈着她正在设计的江南新绣样图稿,一旁的多宝格里,分门别类地存放着珍贵的丝线、收集来的古籍图谱,以及那枚刻着“砚”字的乌木令牌。这里,是她运筹帷幄、勾勒蓝图的天地。
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有了太后寿辰绣品的珠玉在前,又有谢砚暗中引荐的人脉,瑾绣坊接到的订单已不再局限于京城,开始有江南、甚至岭南的客商慕名而来,定制具有当地风物特色的绣品。苏瑾审慎地控制着接单的数量与节奏,将大部分普通订单交由林绣娘带领的团队完成,自己则专注于高端定制与核心绣娘的技艺提升。
她开始系统地将自己改良的绣法整理成册,命名为《瑾绣针法辑要》,不仅记录了渐层晕色、分层绣法、叠羽针法等核心技巧的步骤与要点,还附上了她对构图、配色乃至绣品意境营造的心得。这本辑要,她只允许林绣娘、赵娘子、钱娘子三位核心绣娘借阅抄录,并要求她们立誓不得外传。这是瑾绣坊立足的根本,也是她未来开枝散叶的技术基石。
这日,苏瑾正在工坊内审视一幅为江南某位致仕翰林定制的《烟雨江南》图绣稿,青黛引着一位身着青衫、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东家,这位是江南‘文秀阁’的少东家,文公子,慕名而来,想与东家谈谈合作。”青黛禀报道。
文秀阁?苏瑾略有耳闻,是江南一带颇有声望的绣品铺子,以经营文人雅士喜爱的字画绣、屏风绣见长。她放下画笔,抬眼打量来人。这位文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神澄澈,举止间带着江南文士特有的温雅气息,不似寻常商人。
“文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苏瑾起身,客气地请他落座。
“苏东家客气了。”文公子拱手回礼,笑容和煦,“在下文逸,久仰东家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上那幅尚未完成的《烟雨江南》绣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东家此稿,墨韵淋漓,气韵生动,竟将水墨画的意境与绣品的肌理结合得如此精妙,实在令人叹服。”
苏瑾心中微动,此人眼光倒是毒辣。“文公子过奖,不过是些粗浅尝试。不知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文逸收敛笑容,正色道:“不瞒东家,文秀阁虽在江南薄有微名,但近年来,绣品样式渐趋保守,难有突破。家父与在下一直思求变革,苦无良方。前番见得贵坊进献太后的‘八仙贺寿’屏风拓样,又闻东家诸多创新之举,深感佩服。故冒昧前来,想与贵坊合作。”
“合作?”苏瑾不动声色,“如何合作法?”
“我文秀阁愿作为瑾绣坊在江南的总代理,独家销售贵坊设计的绣样成品,亦可接洽江南一带的高端定制,所得利润,你我三七分账,瑾绣坊占七。”文逸语气诚恳,“此外,若东家应允,我阁中几位资深绣娘,愿北上交流学习,当然,束脩另计。”
条件可谓优厚,且态度谦逊。苏瑾沉吟片刻。开拓江南市场本就在她的计划之中,若能借助文秀阁这样有底蕴、有渠道的本地力量,无疑能事半功倍。只是……这文逸出现得未免有些巧合。
“文公子诚意拳拳,瑾感佩于心。”苏瑾斟酌道,“只是此事关乎绣坊长远发展,需得从长计议。公子若不急着返程,不妨在京城盘桓数日,容我仔细思量,再与公子详谈细则。”
文逸闻言,也不强求,含笑应下:“理应如此。那在下便静候东家佳音。”
送走文逸,苏瑾吩咐青黛:“去查查这位文逸公子和文秀阁的底细,越详细越好。”她并非不信人,只是历经风波,凡事多留一分心眼,总无大错。
傍晚,苏瑾正在用晚饭,门房来报,谢砚公子来访。
苏瑾有些意外,自搬迁新居后,谢砚还是第一次登门。她放下碗筷,整理了一下衣裙,来到前院接待客人的小花厅。
谢砚今日未执折扇,只穿着一身简单的墨色长衫,负手立于厅中,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瑾绣坊出品的《岁寒三友》小屏风,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灯光下,面容似乎比往日清减了些,但眼神依旧深邃。
“谢公子。”苏瑾敛衽一礼,“不知公子驾临,有何指教?”
“路过,顺便来看看。”谢砚语气随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微微蹙眉,“几日不见,苏东家似乎清减了些,可是事务太过繁忙?”
苏瑾没想到他开口竟是关心这个,微微一怔,随即淡然道:“劳公子挂心,一切安好,只是近日在筹划江南分号之事,略费些神。”
“江南?”谢砚挑眉,走到椅旁坐下,“可是与今日来访的那位文秀阁少东家有关?”
苏瑾心中一动,他消息果然灵通。“公子已知?”
“文秀阁在江南名声不错,文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文逸此人,颇有才名,于鉴赏一道眼光独到,并非唯利是图之辈。”谢砚寥寥数语,便点明了文逸的背景,言语间竟似有几分认可。“与他合作,倒不失为一条稳妥的路径。”
苏瑾在他对面坐下,青黛奉上茶水。“公子似乎对文家颇为了解?”
谢砚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早年游历江南时,与文家老太爷有过数面之缘,算是故交之后。”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问道,“你既有意江南,可需我修书几封,为你引荐些当地的人脉?”
这已是他第二次主动提出引荐。苏瑾看着他,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他助她,似乎已成了某种习惯。
“多谢公子美意。”苏瑾斟酌道,“只是与文秀阁合作尚未定论,且……瑾想先凭瑾绣坊自身之力,在江南试水。若遇难处,再向公子求助不迟。”
她不愿事事依赖他。盟友关系需要平衡,若一方过于弱势,迟早会失去话语权。
谢砚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他放下茶杯,唇角微勾:“也好。你自有主张,我便不多插手。只是记住,盟友之谊,不在口头,若有需要,令牌随时可用。”
他并未久坐,又闲谈了几句京城趣闻,便起身告辞。
送走谢砚,苏瑾站在院门口,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他今夜前来,似乎真的只是“顺便看看”,言语间那份若有似无的关切,以及对她独立决定的尊重,都让她感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共同的利益之外,似乎正悄然滋生着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
三日后,青黛查清了文逸的底细,与谢砚所言并无二致,甚至更为详尽,连文逸少年时曾中过秀才、后因志不在此而未再科举的轶事都打听了出来。苏瑾心中稍安,再次约见文逸,就合作细节进行了深入的商讨。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瑾绣坊授权文秀阁在江南地区独家销售指定系列绣品,并提供部分绣样供其仿制(需注明来源),文秀阁则负责江南市场的开拓与销售,利润按约定分成。同时,文秀阁派遣两名绣娘北上学习,束脩优厚。
契约签订那日,文逸看着苏瑾,眼中满是钦佩:“苏东家年纪轻轻,思虑却如此周详,条款清晰,进退有度,文某佩服。期待与东家携手,共拓江南锦绣。”
送走文逸,苏瑾站在瑾绣坊的门前,看着那块崭新的匾额,心中豪情渐生。京城根基已稳,江南之路已启,她的商业版图,正一步步从蓝图变为现实。
而谢砚那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影,如同砚台中化开的浓墨,在她这片日渐广阔的锦绣天地里,投下了一道愈发深重、难以忽略的影子。
她知道,无论她愿不愿意,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盟友,都已深深嵌入了她的命运轨迹之中。前路漫漫,他们之间,注定还有更多的纠葛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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