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慈云寺山门前停稳，沈素素扶着采荷的手下车。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年古树的枝叶，在她绛紫色的旗袍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刻意打扮得比平日更端庄持重，仿佛要用这身行头筑起一道坚固的堡垒，来抵御那个让她感到不安和嫉妒的女子。
“你们在此等候便是。”她吩咐随行的婆子和车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漫不经心。只带了采荷一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山路，缓缓向后山凉亭走去。越往上，香客越少，周遭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的鸟鸣。这份清静，反而让她的心跳愈发清晰可闻。她不断在心里预演着见面时的场景，该如何不卑不亢，又如何让对方知难而退。
凉亭映入眼帘时，里面空无一人。沈素素心下稍定，步入亭中，指尖拂过冰凉的青石栏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山下——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天地。
一种熟悉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让少奶奶久候了。”清越的声音带着笑意自身后响起。
沈素素蓦然回头，心脏一紧。
江南锦今日竟未施粉黛，穿着一身简便的月白色学生装，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像是刚刚经历过一番跋涉。她身上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娇饰，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健康而蓬勃的生命力，这与沈素素精心维持的端庄典雅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江小姐。”沈素素压下心头的波澜和那丝莫名的自惭形秽，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她刻意忽略对方不合时宜的装扮，目光直直迎上江南锦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轻浮或算计的痕迹。
江南锦却浑不在意她的打量，步履轻快地走进亭子，很随意地将手中一卷用油纸包着的书册放在石桌上，笑道：“这后山景致果然清幽，难怪少奶奶喜欢来此静心。”她目光扫过沈素素过于精致的妆容和沉重的头面，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仿佛洞察一切的惋惜，“只是这身打扮，登山怕是辛苦了些。”
沈素素蹙眉，对方话语里那若有似无的怜悯刺痛了她。她挺直背脊，语气带着防御性的冷硬：“礼不可废。身为陆家妇，代表的是陆家的脸面，岂能如乡野村姑般肆意行事？倒是江小姐，这般装束，不免惹人非议。”她将“非议”二字咬得略重，像是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巩固自己的立场。
江南锦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挑眉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沈素素看不懂的意味：“非议？少奶奶，这世上的规矩，难道生来便是对的么？女子连穿什么衣服、如何走路都要被指摘，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非议’？”她走近一步，目光清澈地看着沈素素，“你看这山间的野花，无人欣赏也自在开放，难道不比暖房里精心修剪的盆景更有生气？”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素素心湖。她脸色微白，被这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冲击得后退半步：“江小姐慎言！我所行所为，皆是本分，何须与野花盆景相比？”
“本分？”江南锦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少奶奶，在你恪守‘本分’之前，你可曾问过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首先是沈素素，然后才是陆少奶奶。”
“荒谬！”沈素素胸口起伏，这种言论让她恐惧又愤怒，“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乃天经地义！江小姐休要胡言！”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素素？南锦？”
陆砚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真是偶遇。他快步走入亭中，目光先是落在江南锦身上，那眼神里有温和的、无需言说的默契，随即才转向沈素素，眉头微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素素，你怎么在此处？母亲方才还问起你。”
他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江南锦身边，那个位置无形中表明了亲疏。他看向江南锦，语气带着一种无奈的纵容：“南锦，你也是，怎么引素素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她身子弱，受不得风。”
这话表面是关心沈素素，却是在替江南锦的行为做解释，并将“错误”轻描淡写地归为考虑不周。
沈素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看着陆砚云对江南锦自然流露的维护，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昨日被他攥紧的触感，此刻却只觉得冰凉。
江南锦对陆砚云笑了笑，带着几分狡黠：“是我考虑不周，见少奶奶似有心事，便想邀她出来散散心。砚云，你来得正好，陪少奶奶回去吧。”她的话滴水不漏，既全了场面，又将空间留给了他们“夫妻二人”。
陆砚云点点头，这才看向沈素素，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走吧，素素，我送你回去。”他伸出手，想要扶她。
沈素素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昨日就是这只手，强势地将她拉离。此刻，它带着丈夫的责任，却毫无爱人之间的情谊。她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挺直脊背，低声道：“有劳夫君。”
她率先向亭外走去，没有再看江南锦一眼。身后，她能感觉到陆砚云似乎对江南锦投去了一个安抚或交流的眼神，然后才跟上她的脚步。
回府的马车里，气氛压抑。陆砚云沉默片刻，开口道：“素素，南锦她……心性单纯直率，有时行事不拘小节，但并无恶意。你……不必将她那些新派言论太过放在心上。”他的语气里，带着对江南锦的回护，以及对沈素素“可能无法理解”的肯定。
沈素素望着窗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清晰地感觉到，在这段三个人的关系中，她才是那个外人。陆砚云用他的行动和语言，在她和江南锦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而他，是站在江南锦那一边的。这种认知，比任何直接的冲突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孤独。
那株幽兰，不仅感受到了风雨，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壤，早已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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