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府那刻，沈素素觉得自己像一件被重新摆回多宝阁的古董，方才在山间被风吹起的发丝、略微急促的呼吸，都迅速被宅院里凝固的空气抚平。
陆砚云一路无话，直至东厢房门口。
“早些安置。”他停下脚步，语气是惯常的平淡，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那眼神与其说是关切，不如说是一种确认——确认她是否安分地回到了应有的位置。随即，他转身离去，背影慢慢融入了通往书房方向的昏暗廊道。
沈素素关上房门，并没有立刻动作。屋内熟悉的熏香味道包裹着她，却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憋闷。手腕上被陆砚云攥过的地方，皮肤还残留着微热的压迫感，但这感觉很快被一种更深、更空的寒意取代。
江南锦的话，陆砚云维护的姿态，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心。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委屈和愤怒，却找不到出口，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看得见光，却四处碰壁。
“你首先是沈素素。”
这句话再次响起，不再是单纯的刺耳，反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诱惑力。
她是沈素素？剥去“陆少奶奶”这个身份，她是谁？她有什么？她一片茫然。
她读过《女诫》、《列女传》，会绣花，会管家，懂得如何行礼如仪……但这些，似乎都无法回答“沈素素是谁”这个问题。一种巨大的、基于存在本身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的目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妆台上，那本用油纸包着的书册，采荷方才心惊胆战地塞给她的“祸根”，说是江小姐不慎遗落的。此刻，那本书安静地躺着，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视线。
她像被蛊惑般走过去，拆开油纸。《新青年》三个字像烙印烫进眼里。她颤抖着翻开，里面的文字佶屈聱牙，许多词汇她根本不懂，“德先生”、“赛先生”、“独立”、“自由”……它们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让她头晕目眩。
但奇异地，在这些艰涩的文字间，她捕捉到了一种情绪，一种她从未在《女诫》中感受过的、蓬勃的、想要冲破什么的力量。
她看到那些谈论“女子教育”、“婚姻自主”的段落，虽然观点惊世骇俗，却隐隐与她内心某种被压抑的渴望产生了模糊的呼应。
她读得极其缓慢，时而困惑地蹙眉，时而因其中的大胆言论而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窥见。
“女人也能写文章”？杂志里那些文章的作者，署着各式各样的名字，其中竟也有女子的名字。
写作，对她来说，是男人考取功名、文人墨客唱和的事情。而女子大都像她一样，偶尔在闺中模仿古人伤春悲秋、写几句不成气候的诗词。
像杂志上这样，用白话来议论天下事、抒发己见，是她从未想过，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她连清晰地表达自己此刻混乱的心绪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采荷在门外低声说：“少奶奶，少爷……乘车出去了。”
一股混合着被抛弃的凄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涌上心头。她猛地合上杂志，胸口剧烈起伏。她需要做点什么，否则就要被这无声的窒息感给淹没了。
她坐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墨锭在砚台上划出单调的声音，一如她混乱的心跳。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写什么？怎么写？
她想像杂志里的人那样，写出有力的话语，批判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可她搜肠刮肚，脑子里只有“愁绪”、“幽怨”、“身似浮萍”这类陈词滥调。她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准确描述，又如何能像江南锦那样，说出“你首先是你自己”这样清晰有力的话？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围绕着她。她放下笔，颓然靠在椅背上。
看，她果然是不行的。陆砚云和江南锦是对的，她就是一个无知无识、连情绪都无法理清的旧式妇人。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空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湿痕。她看着那团湿痕，像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未来。
不。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就算写不好，就算幼稚，我也要写下来。
她重新提起笔，不再去想什么结构、什么观点，只是凭着本能，像记流水账一样，写下今日的事：
“x月x日，晴。赴慈云寺。见江氏。彼言语怪异，谓‘画眉深浅入时无？且看枝头鹊踏梅’，又言‘女子当为己活’。吾心甚乱。夫君至，携吾归。是夜，夫君出府。”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可后面呢？可她的感受呢？她尝试着添加：
“吾……甚惑。江氏之言，似有理，又似大逆不道。夫君……似护吾，又似嫌吾多事。吾心若油煎，无处可诉。”
字迹歪歪扭扭，语句幼稚笨拙，毫无文采可言。但当她写下“无处可诉”四个字时，积压在胸口的块垒仿佛真的随着墨迹流淌了一些出去。这种宣泄，虽然原始，却给沈素素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慰藉。
她将这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揉成一团，想扔掉，最终却鬼使神差地将其抚平，小心翼翼地折好，和那本《新青年》一起，藏在了妆匣最隐秘的夹层里。
这算不上写文章，这只是一次失败的、混乱的涂鸦。但对沈素素而言，这却是一次艰难的尝试，尝试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去触碰和梳理那团名为“沈素素”的迷雾。她离真正的表达还很远，但至少，她迈出了笨拙的第一步，在无声的世界里，发出了第一下微弱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叩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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