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滑入初夏,陆家大宅院里的紫藤萝开了,一串串垂挂在廊下,随风摇曳,投下斑驳的碎影。
沈素素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针线,眼神却有些空茫地落在那些晃动的光影上。
慈云寺归来已有一月,最初的惊涛骇浪似乎已被日常的琐碎淹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名为“江南锦”的刺,非但没有软化消失,反而在悄无声息地生长,牵扯着细微却持续的痛楚和……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只将江南锦视作单纯抢夺夫君的“狐媚子”。那日宴会上江南锦与洋人对答如流的姿态,面对质疑时不卑不亢的反击,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各种场合,用一种更复杂、更隐秘的目光去审视那个女子。
今日陆夫人设了小宴,招待几位过往密切的世交女眷。花厅里熏香袅袅,笑语晏晏。沈素素作为少奶奶,安静地坐在陆夫人下首,适时地添茶递水,应对得体。她的目光,却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坐在稍远些位置的江南锦。
江南锦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藤花的旗袍,依旧未施浓妆,长发松松挽起,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她正与一位同样留洋归来的李小姐低声交谈,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眼神明亮而专注。沈素素注意到,她们谈论的并非衣饰胭脂,而是什么“女子职业教育”的重要性。
那些词汇对沈素素而言依旧陌生,但江南锦言语间流露出的那种笃定和热忱,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吸引和距离感。
“要我说,女子终究还是该以家为重,”一位姓钱的夫人,摇着团扇,将话题拉了回来,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沈素素和江南锦,“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外面那些事情,让男人去操心便是了。像江小姐这般整日抛头露面,虽说见识是广了,可终究……唉,难免惹人闲话。”
席间气氛微妙的静了一瞬。几位保守些的夫人纷纷点头附和。沈素素的心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江南锦,手心微微出汗。
江南锦却并未动怒,她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迎向钱夫人,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钱夫人所言极是,相夫教子自是美德。不过,夫人可曾想过,若女子自身懵懂无知,又如何能真正教养出明事理的下一代?若女子毫无经济自主之能,一旦家中变故,又何以立足?所谓‘闲话’,不过是固步自封者畏惧改变的借口罢了。女子求学求知,并非为了抛头露面,而是为了明理自立,为了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有尊严和选择的权利。”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沈素素心上。她看着江南锦从容不迫地引据(虽然引据的内容沈素素并不完全懂),看着周围几位原本附和的年轻些的少奶奶眼中流露出思索的神色,看着钱夫人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的窘态。
沈素素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江南锦,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那不是依靠美貌或家世带来的优越感,而是一种源于内心力量和清晰认知的底气。陆砚云坐在主位,虽未直接插话,但沈素素敏锐地捕捉到他看向江南锦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欣赏。那眼神,与她平日得到的、带着责任和疏离的“温和”截然不同。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鼻腔。她慌忙垂下头,假装被茶水呛到,轻轻咳嗽了几声。采荷连忙上前帮她拍背。
宴席散后,沈素素伴着陆夫人回房。陆夫人揉了揉额角,似是随意地说道:“这个江南锦,口齿倒是伶俐。只是这般锋芒毕露,终非女子之福。素素,你莫要学她,安分守己才是正道。”
“是,母亲。”沈素素低声应着,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回到自己的东厢房,那种无处遁形的压抑感再次将她包裹。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她尝试着挺直背脊,想象江南锦说话时的神态,可镜中人眼神闪烁,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怯懦和忧郁。
“仿其形易,学其神难如登天……”她喃喃自语,泄气地坐了下来。
夜晚,她再次翻出那本隐藏的册页。墨锭研磨开,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气。她提笔良久,才缓缓落下:
“X月X日,晴。府中小宴,江氏又与人对辩。其言女子当‘明理自立’,‘保有尊严选择’,闻之心惊。钱夫人等哑口无言,夫君观之,目露激赏。彼之世界,光华夺目,吾只能隔岸观望,犹如影之随形,却永难触及。安分守己,便是吾之命运乎?然心有不甘,如蚁噬骨。”
笔尖在“不甘”二字上微微停顿,洇开一小团墨迹。她放下笔,吹干墨痕,将册页紧紧合上。江南锦就像一面过于明亮的镜子,照得她无所遁形,既让她自惭形秽,又让她无法控制地,想去窥探镜子背后的那片天地。这种矛盾的交织,正是她缓慢蜕变的开始。影子与光,虽相隔甚远,但光的存在,本身就已定义了影子的形状。她的挣扎,由此愈发清晰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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